红虾
吴清涟十七八岁,端着一盆小龙虾,站在汇川馆子门口,一站,就是个把钟头。好好个姑娘,在太阳底下暴晒,嘴皮子裂了,拿红舌头抹平。穿着白褂的帮厨都轰过很多次了,轰不走,反而要被吴清涟骂:“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把秦三给我叫出来!”
秦三出门以后,脸上也不情愿。这女孩子,他早有耳闻,晴汀街出了名的小野种。与继母不和,一把火烧掉了继母的卧室,黑烟滚滚,弄得整条街一下午的生意都泡了汤。 他先是一屁股坐在那台阶上,抖着手抽烟。不稳。因为他有中风,四十出头手就开始抖,如果到了六十,整个人估计能用来发电。
吴清涟说,“我都端到你脸上来了,你就尝一尝。你如果觉得我没这个天分,做不香,靠这个养不活自己,你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就改行了。” “省得我再浪费时间琢磨。”
秦三嘬着烟草,眯着眼睛,看到吴清涟的脸,俊美,烧魂魄,毕竟是晴汀街上出了名的小野种。他爹是张倭瓜脸,继母是张灯泡脸,而到了吴清涟,忍不住要去琢磨,那修轮胎的吴贵,年轻时娶了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他只说:“你意思是,我自己剥?”
吴清涟一转头,看见背后围了一大圈子人,等着看热闹。她的眼神能发射刀片,弄得人群直往后退。她蹲下来,把盆儿顶在膝盖上,耐着性子小心剥开一枚小龙虾,壳肉离分,干干净净。往秦三嘴上塞。
抽了烟,品出来的味可就不对了。秦三程序多得很,当街刷牙,剔牙。老老少少愈聚愈多,等着他拿淡卤水漱口七八次,门口那一池子牡丹都浇透了。最后走到小姑娘面前,捏住那枚虾肉,蘸蘸汁子,闭着眼睛嚼起来。
再睁眼的时候,秦三盯着烈日不眨眼睛。怔了好一会儿,一把将盆拿起来,把虾子全泼在了泔水桶里,说了一句:“明天再端一盆过来”。
二十几只赤红色的大虾,在泔水里刺破了凝固的油皮,缓缓陷进去。被碎裂的葱叶子、带毛的碎猪皮,以及发了霉的烂皮蛋所淹没。冒出数个黏稠的大泡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吴清涟盯在那儿看,随即捂着嘴巴恶心了好一会,眼泪也憋出来了。转身,把人群刺开一条缝儿。
秦三面不改色往楼上走,秦三浑身冒汗。
他扶着水池,清水扑面,抬头照镜子,抬头纹里油渍斑斑。从水池里拎起一条瘦的鲶鱼,左右翻飞,刀光如流水。一不小心就切破了手心,举着手看着血,发愣。他心里胆怯,他怕极了。他怕方才那一盆虾,虾里的味道,味道里无解的奥秘,只是小姑娘的偶然创举。
吴清涟十九岁的时候,在外面独居。那时候一碗啤酒一毛二,补一次车胎三毛钱。机床厂的熟练工人,带绩效奖金,发六十四块钱。吴清涟在汇川楼调虾汁子,还经常上武汉出差,给迎宾楼和雄楚酒店调虾汁儿。她一个月领一张蓝票子。正面印着一排中年男人,背面是井冈山主峰图。
继母上门探访她,提了一篮梨,两卷香蕉。吴清涟靠着墙躺在床上,只穿个裤衩,手里捧一本《银幕与舞台》,对着封面上的陈冲发呆。陈冲黑亮的短卷发,回眸对镜头微笑,眼里藏着一场风雪,嘴上却保留着烈焰滚滚。那大概是最美的女人了,她想。
“清涟,最近好吗?” “你要多少?我弟弟又得病了?”
女人低头,把脸埋在手掌里,“你弟弟没病,没病……” “他上个月刚刚十三岁了,清涟。” “我知道我弟弟生日。你要给他办个十三岁大寿?” “他上初中,学校离家远,每天走,心里不落忍。想给他添个自行车。”
吴清涟放下杂志,盯着继母,停了许久。
跳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一张蓝票子,举起来,透着朝阳看那座井冈山峰。右手一捏,把井冈山揉成了棱角分明的球,塞在香蕉与梨子的缝隙里。继母提着果篮离开的时候,吴清涟跳回床上去,蒙着被子睡觉。透过那层夏凉被,能隐约看见身体的浅褐铜色,能看见她把自己卷起来,膝盖贴在胸脯上,用双手抱住睡觉。这一觉睡了许久,昏天黑地的,从溢满朝阳光的晨曦,睡到蚊蝇消匿的深夜。
是许晴来把她弄醒,他们先是烧热水,然后在莲蓬头下面疯狂地亲了一会儿,许晴抱着她在十平米的卧室里旋转,让吴清涟感觉到自己位于宇宙的漩涡中心。头发还没擦,水花儿抓不住那黑色的丝,随着强烈的旋转,溅到床上、墙上、玻璃上。随即她被丢进一个黑洞中去,双眼被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受到永恒的陷落。双手被一根绵软的布条绑起来,她不能动弹。
脆弱的床铺,卷入了一场战争,随时处于塌陷的边缘,在吴清涟的脑仁中,铁流在澈水中冷凝,火山灰霾铸成老树的身躯,大地无穷地裂变,无一不在痛斥时光的飞逝。
她翻动着疼痛的账本,这条路又久又远。她需要留恋周围的景色。而许晴则策马扬鞭,他无暇顾及其他,匆匆来到了胜利的终点。
汗水沾湿头发,她和许晴两个人,相对而坐,凌晨时分,东方生出一个橘色的婴儿。
“抽烟吗?”
吴清涟笑着挥手,她说不会。青蓝色的浊气随即弥漫开来。
“清涟,是这样。” “我可能要走了,矿山废了,采了20来年,都他妈采光了,地底下挖空了,前些天,山口上有一户农民,全家老小,带猪圈,全陷下去了,像没存在过似的。家里人要去山西,不敢呆了。” “家具都装好了,天一亮就走山西。”
吴清涟笑着摇头,咬着自己的膝盖,咬出鲜红色的血印子。她指了指门框的方向,她说门在那里。
后来汇川楼老板几度找吴清涟谈话。在阁楼上的办公室,吴清涟背对着李汇川,捣腾自己的头发,扎成马尾辫,又散放开来。
“小吴,最近有客人反映了,那小龙虾太辣,一盆端上来,鲜红鲜红,像血一样,吓人!” “我到后厨一看,听嘎子说,以前做一缸料,放半袋子尖椒。现在,放一袋子半,缸里漂的全是红油和辣子啊,看着人都辣眼睛!” “你看看最近!我经常看客人辣得是浑身冒汗!一整个大堂里的人都在那喘大气儿,跟船工聚会似的,脸红得像猴屁股!这样怎么行?”
吴清涟跳下来,告诉李汇川一句话。她说你赶紧去查查账本吧!查查菜单流水,然后把我的工资涨一涨,我得跟秦三拿得一样多。李汇川立马就笑了,晴汀街上出了名的小野种,没大没小没礼貌不说,还经常得寸进尺!
李汇川找人查账本,今年,从小满到夏至的营业额,已经赶上了去年到立秋的总额。他纳了血闷儿,自己到后厨去尝,拿勺舀出一口汤汁,囫囵下肚,如肠内纵火。又坐在大厅里,好好地盯了几个晚上。
经常是有回头客,带着一大帮子亲朋好友,边往里走边说:“这家的虾,我给你你们说,你们之前吃虾都白瞎了钱了。这儿吃,那叫一个刺激!” “我选的店子,那可是亲身实践过的,包爽!” 二十分钟后,一桌人辣得是满头大汗,酒喝了一地瓶子,还不够,大喊大叫:“老板,快快快!米酒再来两坛子,要冰的冰的,都受不了了这!”
人剥离不了骨头里面的贱气,诚恳踏实的香味,开得了味,入不了心。极致的麻辣,好吃吗?好吃个狗屁。但就是能让人打心眼儿里记得,那被征服的无力感,关键你能停下来吗?!停下来,舌头可受不了,更辣了。味蕾、肠胃,被践踏,被蹂躏,才让人快乐。
吴清涟和许晴谈恋爱的时候,就是诚恳的香味。经常是扭扭捏捏的,亲个嘴都要脸红,被他抱起来旋转,头也要埋在他胸脯里,都不敢叫出声音来。而在车站与许晴挥别,回了汇川楼,她拎起装辣椒的麻袋的老底儿,就往热油里倒。
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则把心彻底埋在装辣椒的麻袋里头。整颗心散发着炙热的气焰,灼烧、伤害、摧残着周围的万物。
那时候吴清涟和李若馨住在一起,李若馨是老板的三女儿,刚过十八岁。在城北的女护校上课,只周末回来。这女孩儿身高一米五一,死活长不起来,从小汇川楼里长大的,跟营养可没关系,似乎是被上帝限定死了。走起路来,低头看着粉色帆布鞋子,像一只谦逊的小鹿。身上瘦,她一伸懒腰,吴清涟就要数她的肋骨,一根,两根,三根,一个点儿!四根,五根,六根。
晚上,两个人极能折腾,举着一台铁块似的收音机,千百惠的歌声像是从日本樱花道绕了一圈,回到这里。她们模仿着探戈的舞步,在屋子里扭动,旋转,下腰。歌声结束时,小鹿被按在地上,吴清涟用手紧紧扣住她的脖颈,李若馨憋得满脸透红,细嫩的双腿在赤红色毛毯上挣扎着抖动。而她吻下来,松开手指,输送了清醇的氧气,修缮着她心内的花园,输送以末日灾祸之后的愉悦,以露水、浓雾、佛光与吻痕。
那几年,电视机里的主持人犯了魔怔,张口闭口改革开放,弄得整条晴汀街的人都犯了魔怔。一个个冲向火车站,冲向深圳!冲向广州,冲向希望的田野,清汀街上只剩了老人和女人。李汇川从前秉持着树大招风的原则,死活不肯开分店。不过从那一年开始,他的汇川楼,如雨后春笋,在湖北的土地上冒出一个个尖尖的,辛辣的芽儿。
汇川楼以小龙虾出名,每年六月初,到八月末,红虾出江,是汇川楼最火热的季节。汇川楼的虾以鲜辣出名,谈笑风生走进来,气喘吁吁迈出去,每天扫出后街的虾皮,能堆起一座鲜红色的大山。吴清涟随汇川老店一起,进军武汉,到武昌去住。在江边楼下,汽轮像浮上水面的巨大的鲸鱼,沉闷浑厚的汽笛声萦绕三声,震破了天空上的云层,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来。
她手上的麻袋里,干辣椒哗啦啦地向缸中陨落,声音与夏季雷雨如出一辙,滚烫的淡黄色浓汤里,炸开鲜红色的妖艳花枝,不一会儿,淡黄色就全军覆没。
吴清涟二十一岁的时候,李若馨在武昌一个军队医院当护士,两人隔江,总写信玩儿。
吴清涟汉口的家里经常出现不同的男人,同龄的,小三五岁的,大十几岁的。玻璃厂工人,司机,大学生,提包的老板,都有。她在这些男人身上留下赤红的抓痕,她衣柜里藏匿着一把漂亮的小牛皮鞭子。开始涂口红,把赤红色裙子拿到裁缝店:“裁短一些。” “不行,再多一些,又不是你穿你怕什么?”
只是仍然不爱化妆。常年吃野山椒,野山椒皮儿薄蕊厚,只管辛辣,却不油腻。蒸得吴清涟满脸冒汗,驱赶所有的毒素。她脸上白皙清透,但如果轻轻在上面舔一口,一定是辣的。她眼睛里时刻翻滚涟漪,抽着一根不带过滤嘴的香烟,隔着小阁楼上的铁门,对着一位拎着包低着头的男人讲话。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说过什么?还他妈结婚?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话音未落,大学生上到了三楼,吴清涟记得他的脸,记得他是个大学生,只是死活想不出姓甚名谁。她在房间里抱着脑袋踱步,忽然记起是在旱冰场认识的大学生,在虾场上认识的生鲜老板。正在回忆着,门外,两个男人干起来了,这一架打得异常之惨烈。
大学生年轻,敏捷,出拳极快,像雨点一样落在生鲜老板的后脑勺上。但那细胳膊细腿的,像筷子敲打一块五花肉,造不成什么影响。
生鲜老板光一个啤酒肚,就顶得上两个大学生了。
他忍受着拳击,把公文包和玫瑰花一扔,抱起大学生的腿儿,把那染了黄金毛的小子摔在楼梯上。拿大肚子泰山压顶,出拳慢得要死,但那胖乎乎的大手,捏起拳来,一肉拳下去就要了亲命。大学生牙都掉了,急中生智,把玫瑰花捡起来,用那上面的刺儿,对着肥肉横列的脑壳就戳过去。老板惨烈地喊叫着,又是一个胖拳。
“喂?公安局吧?我家门口,两个智障打起来了。你来把他们俩弄走行不行?”
夜里,吴清涟把早市上从一个老头那买的白烧酒拿出来,干了一杯,呆滞了许久,瞳孔扩散,脑子里星河崩散,黑洞都裂成了三瓣。房间里万籁俱寂。
她毫无征兆地,忽然大笑起来。这酒一口入魂,再一口就让人忘记了自我为何物。天与地分外虚无,空气像围墙将人困住。生命中的险恶没有什么恐怖,生命中的寂寥没有什么悲愤!生命中的放纵没有什么缺憾,生命中的痛苦与埋没无关,关键是即使在始终无人注目的暗夜中——她正在动情地燃烧,像那颗不肯安歇的灵魂一样,为了答谢这一段短暂的岁月。
她解开警察的制服,对方害羞扭捏的处子的表情,被她用一个耳光所解决。她第一次看见一具精致的,经过打磨与修炼的人类身体,腹部富有棱角的肌肉,像阡陌分明的春日田野,两块胸肌像十字军的铁制铠甲。这一次,她选择沉下去,一动也不动,选择任由摆布。
吴清涟紧皱着眉眼,看见门锁的转动,清脆的声响过后,是李若馨的一双眼睛。
她冲下楼去的时候,连夜送虾的货车正在飞驰。车头撞击她的腰部,她的身体定格此刻,呈现一个弯曲的弓形。圆弧的伟大在于,它是世上最简易的美感,一笔而成,而且更接近真理。所有笔直的表白都是虚伪,真正的爱情里处处有弯折。
时间的摆钟再次启动,吴清涟飞出五六米远,成筐的,依旧活着的龙虾倾倒在周身。陆地不是天堂,它们费劲地想要爬出命运的栏栅,吐着黏稠的小泡泡。李若曦听见身后的巨响,捡起一个酒瓶子,向吴清涟的方向跑过去,轻跳着越过她卷曲的肉体,砸向衣冠不整的警察。
秦三趴在病床旁边睡觉,被吴清涟拍打着醒来。他告诉她,腰椎骨粉碎性骨折,肚脐以下无知觉。下半生用轮椅。
吴清涟枕着白色枕头,嘴唇和枕头一样,毫无血色,龟裂,她用舌头舔平。这让秦三想起三四年前的午后,一个被太阳炙烤的,端着龙虾站在汇川楼门前的轮廓。
她开口说话,“秦三,你听着。吴清涟必须要走路,她不能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不能走路的那个人,一定不是吴清涟,她如果不能走路,却还要霸占着,使用着吴清涟的灵魂,那就不行,你就帮我把她杀死。”
她揪起秦三的领带,“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秦三走出病房的时候,跟汇川楼里一个伙计说:“帮我订两张卧铺,去北京”。
武警总队的医院,几个长相夸张的美国专家,带着翻译,向吴清涟介绍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新型技术。问吴清涟愿不愿意参加这个新型技术的全球第七次临床试验。 吴清涟对着那个眼镜儿男翻译说:“你跟他们说,不要叽里呱啦地说一堆废话,又给我看什么科学杂志,我他妈的能看懂英文还要你这个翻译干什么?告诉他们,能让我走路,直接开刀就行了!不能,就赶紧把我轰走。省得我在这里浪费时间活着。”
秦三在一旁听了,连忙捂住眼镜男刚要张口的嘴巴,把他往楼道里面拽,伸手,两人握手。
“你是那几个老外的翻译吧?你好你好。我是里面这个女孩儿的翻译。” “是这样……她刚才说的武汉话,你可能没听懂。她意思就是说,立马手术!”
眼镜男扶一扶眼镜儿,麻溜儿地点头,进门对着老外念叨着:“Yes!She decided to take the medical experiment!”
吴清涟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收到了李若馨的一封信,上面寥寥两行字。 “小尖椒,你摆在每道菜的最上面。最终盘子里剩下最多的,也是小尖椒。你会被遗弃,你的心会死,像我一样。”
也是当天,六根钛合金金属短锥嵌入了她的身体。它们试图将一个女子体内不羁的魂兽固定下来,吴清涟则无奈接受了它们的存在。每天,秦三都举着吴清涟的脚丫,做恢复性练习,一上一下,反反复复地按摩她的身体。
秦三是李汇川的发小儿,做汇川楼主厨已有二十余年。当他把揉按面团、拳打牛肉、指压鱼身的技巧,都用在吴清涟的身体上时,她疯狂地流泪,抽泣,流鼻涕。那一刻她活得舒舒服服,明明白白。
被钥匙打开的锁,和被扳手撬开的锁,都能让人重获自由,让人重新识别生命的香气。可两者一定有严重的区别。吴清涟发现,秦三拆解着她的锁芯。
他提来的,热的豆腐脑。他奖励她的,凉的冰淇淋。他许诺她的,骑摩托车兜风。他抱她上轮椅时的,轻拿轻放。
秦三在病床旁边单膝下跪,说要结婚。吴清涟立马就生气了,那枚金光闪闪的戒指,让她感觉受到侮辱,把头侧过去,恶狠狠地鞭挞自己。“我少了一个脚趾头,我背上没知觉,瘫痪了,止痛药弄得肾脏经常感染。我穿着铁做的背心才能走路,我抽烟,喝酒,骂脏话,我可能生不了小孩,我存不住钱,还欠医药费。你还想听下去吗?!”
“嗯,这是很棒的推荐函。”
她哭了,一个女人所能建立起的,最宏伟的防线,也土崩瓦解。
一整年后,顺丰楼前,大红地毯上,盛开了一场婚礼。她微笑着,向来宾点头致谢。因为体内钢钉的折磨,她的后背像一片火海,二十四个小时火烧着的疼痛,由内而外的,撕心裂肺痛楚。
恰恰因为这痛苦坚定而漫长,所以不再是苦难。当人习惯了睡前刷牙,有一天没收牙刷,让人睡觉,打心眼儿里就难受。当人习惯了家里迎接主人的粘人小狗儿,有一天它死了,开门之后,地板上空荡荡的,打心眼儿里就悲伤。吴清涟习惯了粘在身上的痛苦,这痛苦成了忠实的伙伴。
结婚的这一天,当她特意吃了过量的止痛片,几乎完全驱赶了疼痛。可这弄得她一整天里都心神不宁,心悸心慌,觉得脊背上冰凉寂寞,像清水煮出来的红虾一样,苍白可怖。
到了夜晚,宾客散去,喜讯传遍武汉,传回潜江老家,传得沸沸扬扬。
吴清涟的伙伴渐渐回来了,她再次拥有了疼痛,疼痛归来时带给她一个饱满的拥抱,使她重拾了激情,她开心起来,找回了注意力,突然让秦三停下来。二人位置翻转,星移北斗。不久之后,脑海中沉默了多年的大地,开始地震,震得海水激荡,海啸发生。
一阵阵浪潮蔓延开来,在脊梁上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每一层都像由浓酸调配的杨枝甘露,侵蚀着骨骼,让人觉得酥软,浑身无力。让人放弃对肉体所有的控制,她的内心充满感恩。
吴清涟打心眼儿里敬佩秦三,他是她厨艺上的师傅,病患时的解救者。在这个男人面前,她胆敢放屁打嗝贴卫生巾,可以以一种夸张的姿态涂抹脚趾甲油。她每天在外面玲珑飘逸,只有秦三洞见过她背后的琐碎与真实。他对她的恩惠,让她能够接受他的一切劣迹。
“乱搞了没有?”婚后一年,她躺在沙发里,捏着遥控器问。 “乱搞了。” “有我漂亮吗?身材呢。” “都不行。” “那就OKEY。”
秦三惊呆了,“你怎么说上英语了?我的天,还是武汉味儿的英语。” “和北京打钢钉的老外学的。”
二人大笑,晴汀街上出了名的大野种与小野种,视力都不好,搬两个小椅子,坐在电视机前一米处。一九八四年春晚,两个人的年夜饭三下五除二吃完,《宇宙牌香烟》逗得二人乐了一整晚。
翻过年儿来,汇川楼正式开出第一百家分店,名下的厨师与学徒八百来人。李汇川天生是个商人脑袋,办厨师培训学校,搞汇川酒店,汇川旅游社。
当年外地人来武汉旅游,从汉口车站出来,抬头第一眼,就是汇川出资立起的招牌。招牌上,门廊古旧,红虾鲜艳。那是潜江的老字号门店剪影。六七年前,在这门前,吴清涟的红虾被秦三倒进泔水桶子里,她捂着嘴提前回家,听见父亲与继母在里面吵架。
“吴贵儿,我告诉你,你那姑娘整天花钱买虾搞实验,试味道。小龙虾不要钱?调料不要钱?她和我,你选一个吧!” “你以为我不想把她轰出去?她长得一点不像我!我都怀疑是个野种呢!但我开得了口吗?还是你能开得了口?她那脾气,你想咱家房子再被烧一次?”
秦三终身持有汇川集团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吴清涟报告自己怀孕的那一天,秦三写了一份合同,把这些股份全部转到吴清涟名下。她签了字,找来另一张白纸,从下午五点,写到七点半日头垂危。吴氏麻辣龙虾的配料,烹饪方法,火候调控技巧,写得密密麻麻。她把纸递给秦三,说,拿命根子相互交换的感觉,“非常刺激!”
红虾,遨游江河湖海,有硬壳儿。炖鱼要剖腹,甚至去头切块,没听说过烧小龙虾要去壳的。
吴清涟小时候,走访潜江一带的老厨子。那些年事已高,双手不沾阳春水的老师傅告诉她,红虾,是一门儿自欺欺人的行业。
你汤汁烹制再浓郁,把虾扔进去,虾又不漏水!所以改不了小龙虾肉的原味,你麻辣也好,红烧、油焖也罢,只要把那壳剥开了,还不是清清白白的一条身段儿?和白水煮熟的虾肉没有区别。所谓味道,不过是后来端来的、那一小碟麻油鲜醋里的酸。或是从壳上舔下来的、那嘴吸溜出来的、从手指上嘬出来的几缕麻辣。
所以你做虾的时候,不要想着虾。虾只是一个引子,你得想好怎么配那一碟麻油鲜醋,怎么熬那一锅麻辣味的汤汁。
龙虾的秘密,向来与虾肉无关。吃虾者,吃的不是虾,他们吃的是一个过程。人爱破壳取食的过程,人打心眼根上,对侵略、征服与肢解上瘾,人爱拨云见雾,人爱破除装甲,人爱费半天劲,才吃一小口的,仪式感。
有人爱你,爱的是你身上淋荡的汤汁,爱蘸了醋的你。不然,他为什么不吃白水煮熟的虾?
立秋傍晚,吴清涟怀孕十二天的时候,她忽然想念辛辣与酸爽的那一切。她在傍晚醒来,骑自行车到汇川楼新店去,店里人满为患,后厨热火朝天,厨师们个个招手示意,他们喜欢她,对这位精灵般跳跃的可爱女人无比熟悉。她曾闻了闻新进的辣椒,指着他们的鼻尖骂废柴,又在低头尝了滚烫的汤汁之后,夸赞他们是天才。有时候,一个厨师早晨练习的时候,是“废物王八蛋,猪脑壳”,傍晚上厨时,就变成了“后厨之王,明日之星”。
这个女人朝四楼办公室跑去,找秦三。一把推开房门,看见他背对着她,膝盖顶着沙发。在他的身下,一左一右伸出两条纤细弱小的腿。李若馨扒着秦三的胳膊,对吴清涟暧昧地微笑,右眼一闭,抛来一个媚眼,轻松毁灭了她的心。
“他妈的我问你她去哪儿了?手上拿刀没有?” 秦三裤腰带都来不及系,抓着裤子一顿飞跑,抓着一个凉菜师傅就问。
厨子吓呆了,连忙回答:“没有,她从锅里提了一只小龙虾!舔了舔,拿走了!”
秦三松了一口气,蹲下来喘息。他显然记性不好,他忘记吴清涟小时候,坐在一口大盆前面,剥着一枚清水煮熟的红虾,扭掉虾的钳子,从里面拨出一片薄薄的白色骨片,她说它比刀锋利。
吴清涟。吴清涟。
干净个名字,糟蹋事却做了不少,晴汀街上出了名的小野种。把汉口几十家做卤味虾的馆子都他妈挤兑倒闭了,现如今,每年的六月到八月,红虾出江,大到酒楼,小到地摊儿,厨房里堆满了辣椒!厅堂里,人人喊热,舌尖吸溜着,腮帮子红透了边儿。这墓碑上由雨水侵蚀,光溜溜儿的,险些能泛起涟漪,涟漪之下,是一具忧愁的尸骨。冬末,雪掩杂草,不过你要细闻,仔细闻,凭空里能嗅出野山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