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谷广场

光谷廣場

Optics Valley Square

赵纯想 (凉炘)

© 赵纯想 https://zhaochunxiang.cn

二零一七年 初稿 · 武汉 二零一九年 二稿 · 上海 二零二四年 定稿 · 武汉

献给武汉, 特别是生活在光谷广场附近的人们。

“它应该是鲸鱼,在深海里,孤独地遨游着,响亮而沉重地呼吸着,波浪翻滚地交配着,血水浩荡地生产着。”

故事梗概 (仅试读本可见)

第一章 亲眼目睹父亲张守言杀人、妻子黄芝佳出轨,张华扬出走嘉鱼县,拿着父亲留下的万元欠条,到武汉讨生活。 武汉的日结工包工头严佳,赖账不还,只说给张华扬提供无尽日结工作,不“抽他的水”,就当变相还钱。张华扬在日结工作中大受苦头,趁夜潜入严佳办公室,杀了严佳的狗。 孙越伍在武汉从事“绿局”生意。即,将武昌城的女大学生介绍到汉口各式各样的酒局从事不涉黄的商务应酬。他表面上想拉张华扬入伙,却始终戏耍张华扬,吊着他的胃口。 第二章 严佳追凶无果,疑心大起,对工人们变本加厉地苛扣打压。四处寻找线索。张华扬为是否自首而挣扎,期间,遇到了陈雅绿,她像一阵春风吹进了他的生活。他想与陈雅绿结婚,鼓起勇气要求严佳给自己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却又遭到严佳无情的嘲弄。 张华扬经济崩溃之际,又遇车祸,被撞成重伤。 第三章 肇事者是家庭主妇张莉。得知肇事者是酒驾,严佳突然对张华扬百般照顾,充当起“哥哥”的角色,动用关系,忙前忙后,以谅解书威胁张莉一家,索要巨额和解金(酒驾肇事若能拿到伤者谅解书,大概率缓刑,不用进监狱,这对两个孩子的妈妈相当重要)。严佳和张华扬“联手配合”,拿到四十万和解金,张华扬只分得十五万。张莉一家背负房贷车贷,经济状况跌至谷底。 第四章 张莉赔钱后,女儿赵一一的大学生活费都成问题。张华扬于心不忍,暗中找到赵一一,假借赞助美术生的艺术创作为名,提供金钱。很快,赵一一在恩惠中动情,两人坠入情网。 张华扬脚踏两只船的事情败露后,陈雅绿一把火烧掉了两人同居合租的房子。 第五章 张华扬的赔偿款因此消耗殆尽。他没钱再给赵一一,赵一一在孙越伍安排的“绿局”中爱上了可以为她付出更多的成功人士。 严佳的未婚妻遭到日结工的强奸,一时间精神崩溃,沦为紫菘花苑的精神病人。 第六章 张华扬杀狗的事始终没有败露,前去警局自首,却被当做疯子。 他找到孙越伍的住处,隔着反锁的门,猥亵了孙越伍无辜的女儿,孙越伍破窗而入,与张华扬缠斗,被张华扬重击身亡。张华扬坐在昏厥的少女面前,等待警察的来临。

目录 楔子 12 第一章 21 1 22 2 48 3 67 4 102 5 128 6 151 7 176 第二章 195 1 196 2 230 3 253 4 267 5 281 6 294 7 312 8 323 9 334 10 336 11 346 12 358 第三章 364 1 365

楔子

光谷被冷落了几年。最近才重新插上奶嘴。短暂的呛奶之后,大口吮吸武汉财政。 重型卡车在黝黑的路上飞驰,从天上看,像深海里顶着橙色光辉的灯笼鱼,首尾相连,成群结队。水泥来不及搅拌均匀,囫囵灌入钢筋笼。路灯的零件和耗材,提前摊在崭新的柏油路上,成宿成宿的等待安装。修了十年的光谷广场,这回突然就建好了——中国最大的单体钢结构艺术品,犹同幼龙,盘卧在光谷转盘中央。这些都只是人看得见的地方。 在之前想都没想过的地方,全新的公交车站,地铁站,延伸到光谷的郊外。睡眼惺忪的,躺椅上的人,端着环保碗站起来,远眺工程队的入场,不相信这里能有大的发展。但竖起来的地铁站牌和地下传来的盾构机的震动,却又铁证如山,使人们难免恍恍惚惚了,只感觉武汉正在充血。 新一轮的建设资金仿佛从天上来,永远也花不完。武昌、汉口的鲜红虾壳味道,被江风一直拂掠到虎泉,弥散在杨家湾以东。光谷夜间工地上,工人们闻着这样的味道,普遍都饿得太快。 一个普通的夏夜,数十辆渣土车被集调到光谷近郊,一半是绿色的,一半是橙色的。它们在一片工地上的巨大的水坑前聚拢。水坑里,正飘着几片褐红色的木板,荆楚的烂泥翻江倒海,鄂州祖先的尿骚味重见天日,坑底不断冒着泡泡,在水面炸开。手电打下去,红木更显红,上面有难以辨认的花纹。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脂肪,一到水面,即刻分解成油花,延伸出七彩斑斓。 夜风徐徐,风里龙虾味道,吹进工人的鼻腔。集体训话时,三排戴着工程帽的黑肩膀摇摇晃晃,抓耳挠腮。一小时后,水坑四面八方,黑蟒似的粗管子深入水底,一声令下,三十台柴油发电机齐声发动,震耳欲聋。工地被捣鼓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浆糊。长臂挖机挖起红色大木头,灵活地在地上碾碎,再重新搡入大坑。大卡车调转车头,亮起一圈倒车灯,撅着屁股,成吨的沙石泄入,黄烟弥漫七八米高。 这时忽然刮起一阵妖风,风是从天上扇下来的,带着能掀翻人的气压。而抬头望去,夜空万里无云,月亮清澈可见。就像是什么透明的喷气超音速战斗机从低空拂过了一样,几个小龙卷应声拔地而起,吹起塑料袋和树叶。有帽子的,帽子都吹飞了,坐着的,都被吹得站了起来。吹尽了空气中的汗味、柴油味、鲜虾味和轮胎味。人们都不敢说话,万籁俱静中,只能听见泥浆的冒泡声,散发出强劲的土腥味。 在这期间,曾有一位长发及肩的男子,拎着公文包,到处拦车,干扰施工,身体挂在司机副驾驶窗户上,从远处看,唇齿唾沫飞溅,是在做一些据理力争的事。而被他捉问的司机,则普遍挂上铁面包公的庄严表情,满脸都写着“我说了不算。”那男子像长臂猿一样来回跳跃,仿佛雨林间游荡的猴子博士——如果有记者经过,他会告诉人们此人来历不明,唯独知道他是被辞退的大学教授,爱好是游走在光谷上百个工地之间,口出狂言,并且以此牟利。最后,猴子博士拎着眼镜原地踏步、打转,坐在土堆上,大拍黄土,彻底崩溃了,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双腿之间。鼻涕和眼泪勾连着流下来。凌晨会战收工的时候,他还不肯走。后面,被几个人围住。其中一个带白色帽子的说,“光谷不能被小事拖延。” 天再亮时,所有人排着队,秩序井然地走进临时搭建的铁皮房,半小时后,从另一头出来。人们手拿着信封,奔向工地外围那一堆被卸了锁的共享单车。而猴子博士最后一个走出来,把信封装进公文包,表情里寥无信号。像一个杀手。 卡车大队纷纷启动,快速地散去。留下大坑里湿漉漉的淤泥,在凌晨五点的光谷郊外天然发酵,偶尔发出一声憨厚的吞咽。 天空低垂,颜色越来越迷离,像出窑冷却后的汝瓷,覆盖着光谷四纷五落的工地上的星光。用瓷器专家的话说,“莹润。没有贼光。”只有那种一夜也睡不着的人,才有幸目睹这蓝色。又一会儿,一轮鹅蛋黄顺着珞珈山的腰线冒出一点头,湿漉漉的,被东湖水蒸透了,真不像个太阳。用瓷器专家的话说,“糯米胎上,漏出这一点儿来,明明有,却像没有似的,叫火石红。” 而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刻——那种不合时宜的气味,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闻过的人们都熟知那个味道。在街道口,在司门口,在万松园、西北湖,在汉阳,汉口都绝对闻不见这样的味道,非要说明,只能说:是农村里秸秆和湿了的槐树叶子堆在一起焖着烧的味道。没人知道这味道从哪来,每天破晓前,只能闻见它三五分钟。这味道,温柔地拂过国家光电子产业基地的上空,勾魂似地,召唤光谷泥土下的什么,想要将一切还原。 但人人都看在眼里,新一轮的发展不比十年前。这一回动作频发,势不可挡,纯粹是动了真格。记者在光谷片区的新建筑之间疲于奔命,素材总也发不完。很多道路根本就来不及取名字。就用光谷一路、二路、三路来代替,两年不到,光谷五路、光谷六路已经问世。几年下来,光谷在路名上彻底自暴自弃,一直取到光谷七路、光谷八路。到了光谷九路,终于被高人喊停。高人以著名学者身份上谏政府,意思是待到九路兴建时,将是二零二三年前后,中国将步入离火九运。九上写九,实乃冲运之举,不利社稷。坊间聊起此事,煞有介事,网上广传一张照片:“光谷九路”的路牌新鲜出炉,但只孤零零地躺在土堆上,被石灰的碱水烧得锈迹斑斑,没资格被拧上螺丝。 春天,一批新面孔,拎着家伙事,冲向早已干结的大泥坑。路牌竖起来的时候,人们围上去看,哦,高新一路。“以后的路都是高字辈了。”他们带着红砖,水泥和颜料,唱着歌,用围墙将大水泥坑所在的荒地围起,围墙竣工后,刷一遍白漆,开始写字。写下不少振奋人心的话语。最后,一把无所谓有无的锁子,象征性地锁住大铁门,人们当即撤退。 翻过年来,水泥大坑摇身一变,两座白花花的,高耸入云的建筑凭空冒出来,通天的塔吊开始拆除,看起来马上要封顶。把周围回乡过年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是海市蜃楼,普遍朝那边张望——光谷的一切都与速度有关,这样的奇迹隔三差五地发生。主楼封顶的鞭炮以万响记,炸出红色纸片的大雪花,洋洋洒洒从二十七层飘下。新装的玻璃幕墙,在夜里闪闪发亮。这一对双子星建筑有个响亮的名字,不叫大厦,不叫大楼,而是叫做光谷星座。 售楼处的广告连夜挂起,围绕“星座”展开修辞手法。开着小轿车的男女,从售楼处出来,普遍相信自己的不动产将如星星般闪亮。 又过了足足七个月,小区正门的罗马喷泉第一次通上电,电死一个粗心的小工,救护车赶到时,他的小腿已经是黑紫色,一部分脚趾溶解在水池里,把喷泉染红。物业电控室的电工被警察带走,而工人们已无暇看热闹,开始收拾行囊,从板房里跳出来站在街上,身子被巨大的蛇皮袋压弯,手里拎着吃的和巨型水壶。普遍打着视频向家人报喜,只见他们乐呵呵地捧着一张张占满了屏幕的人脸,有老人,有女人,也有一脸委屈劲儿的小孩。 再半个月后,光谷星座北门,闯入一台比平常大两号的挖机,把工人曾经的临时旱厕、活动区,连同他们拉下的屎和尿一趟子铲平。草垫、榕树、桂花树和滑滑梯在下午就运来了,之前的水泥大坑所在的地方,摇身一变成为儿童乐园。秋天就这样结束了。到了春天,装修公司像工蚁似的上下折磨电梯,砸掉一面面崭新的墙。有些水泥块和钢筋,曾有幸成为光顾星座的一部分的,却转眼间又成了建筑垃圾,一袋袋乘着电梯降落,推出单元门,堆成了废墟。废墟被清理干净之后,业主们在公园中央草地上举行交房仪式,暨业主委员会成立仪式,放炮庆祝。 一年之后的下一个春天,盯完装修的业主们不再常来,普遍把钥匙放在中介公司。成群结队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被西装革履的男女上上下下地带着看房子,然后热火朝天地搬了进来。 而另有一位相貌平平的青年人,也混入其中。

第一章

1 起初,青年人羞于坐下,本就是难以启齿的事,如果还要和那些五六十岁的人一样,往里一坐,煞有介事,则要彻底看不起自己了。后来,他每回最少要在里面呆上半个小时,把烟灰弹在地上,比在家舒服。许个心愿,放空脑袋,几个数字油然冒出来,内涵神意,不可言传。捏住银色小夹,扯下一张小稿纸,握起店家的铅笔,写下幸福密码。人类的优秀实践,都有理论支撑,他的理论,是天人合一。心里想一件事,天如果让你干,就让你中。天不让你干,就浪费你几块钱,逗你玩玩。逃到武汉后,对于买彩票,他竟然也提不起劲了。因为人的心愿是有限的。结论是,天什么都不想让他干,差不多是在逼他去死。 昨天早上,房东来过一回,带来几个生活新闻。有几个大学生要搬进来了,以后,卫生间要当作公共的,尽量不放私人物品,“你买个提篮”,房东说。后面就谈到下季度房租的事。房东也是二手房东,不是那种能谈情面的角色,个子不高,手肥,脸大,带一只金戒指,看上去很能打麻将。青年人跟在他屁股后面,陪同巡视,像一位县官。三个月以来,在灶台上糟蹋出的那些油点子,无一不跳起来,击中他滚烫的脸。 “该干点人事儿了吧?这三个月,究竟干了什么?”七月中旬,一个炎热的傍晚,青年人捧着一碗面,突然感到十足的恶心。他把饭全倒了。拎着一只空碗,在卫生间照起了镜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动物的脸,一只“人兽”。可怕的头发,野蛮的胡茬,虚恍恍的眼珠,两道浸透了脸油的法令纹——这一切,丑得他又气又笑,难怪那天房东嘟囔一句,“你后面还租吗?” 他飞速地告别了镜子,灰溜溜地钻回屋去,“干了什么?什么也没干吧!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来之前,计划得好好的,先把那件事给办了!再找个工作……没想到,竟然一下就晃过去了!”那些有关植物嫁接,游泳,打窝儿,或是玉米杀虫药的知识,以及家庭饭局,果园的石头墙,烦人的公鸡,晾在院子里的黄芝佳的内衣,已经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了。甚至感觉不再是自己的,而更像是另一个人的回忆了!他平躺在那儿,突然听见,房子的大门毫无预兆地传来拧锁孔的声音。 接下来一周,三个室友陆续搬来。每个动作,每个声音,都引起他的恐慌。他总是掀开被子,轻声静步,挪到门口侧耳倾听。女大学生银铃般的湖南嗓音,使他心乱如麻。男大学生的妈妈,重庆女人挥斥方遒的指挥声,使他感到怒火攻心。从头到尾,没人知道,房间西南角的窄门后面,有一个像壁虎一样的,贴在门上偷听的怪物。蚁穴打翻在心窝里,青年人挠遍全身,也无法了结他的窃听癖,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虽然一次照面也没打过,但舍友们的性别和人数,很快就被他听透了,两女一男,绝无差错。学生们都是自来熟,用不了几天,就开始在客厅里攀谈,那些学校的事,选课的事,社团的事,导员的事,每天,都冒出新鲜事。而这个青年人,这头一门之隔的人兽,却是最怕新鲜事的降临。心悸的感觉,类似于咖啡中毒,久久冲击着他。他越来越不敢看短信,唯恐有个谁,把什么毁灭人生的大消息向他告知。这种劲儿一旦上来,他真想结束一切。 “一个人住,又无聊。现在人来了,房子都住满了,多热闹?你又难受得不行,这是什么毛病?如何治疗?”青年人暗暗念叨着,苦思不得其解。只能照旧,在睡前吟唱万金油,“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可是这回,他再也睡不着了。 天刚亮,青年人就提起裤子,拎上一只棒球帽出门。这下好了,贫穷,彻底的一贫如洗,总算是踹着他的屁股,拎着他的耳朵,催着他上路了。他与大学生们合租的这套房子,位于光谷星座整数第二栋,一单元的二十六楼。电梯持续下降,全程要四十多秒。封闭空间里,电梯广告循环播放,弄得他本就难受的不得了的神经更加紧张。内心的声音越来越混乱,自说自话,分饰多角的坏习惯,是他最近染上的怪病。别看他从电梯里悠悠地晃出来,走路也轻飘飘的,实际上,他肩扛着,头顶着的,是一座巨大的议会厅,里面遍布奇形怪状的议员,持久的辩论以二十四小时计…… “落袋为安,落袋为安……” 公交车站就在光谷星座大门对面,两百米不到。上车后,青年人坐到最里面。早上的乘客,都戴着口罩,不带任何表情。唯独他,没戴口罩,嘴角止不住抖动着上扬,露出怪异的微笑,“我还不了解你吗?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他等枪毙的通知正式发下来,你才好意思去。就仿佛不是你爱钱,而是你必须帮他办后事一样……爸爸死了,你才心安理得?要我说,这绝对是意气用事,是太虚无飘渺,太浪漫了。活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在搞什么先后顺序?要交房租吧?空调你都不敢开!肉你都不敢多买……法院不给缓刑,他死定了。他做的事,如果还能缓刑,那天底下就没有法律可言了……血债血偿,谁也无法推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三个月,你怎么不去找工作?假如一到武汉,就开始找工作,到现在,三个月的工资,也够交房租了吧?说到底,就是懒。如果不是懒,还能是什么?说到底……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最近,持续了有大半个月吧,每天睡觉前,他都会对自己说上一句:“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这句话,来头不小。而且,大有魔力,算是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同时继承的,还有一张薄薄的欠条,那是死刑犯的全部遗产,因为存款都赔给死者家了,连同果园,一起赔了。古时候,这种话只有皇帝配说,叫罪己诏。连续说上三百天,化解人的大部分痛苦,使他难以埋怨任何人。使他睡了许多个没心没肺的好觉。 不过,痛苦化解后的产物,又不是快乐,就像冰融化了,不是火焰,而是一滩无聊的水。自从来到武汉,他就开始感到无聊。深深无聊。不可再被解决的那种无聊。无聊的眼睛,看什么都没意思。他还感觉,武汉的年轻人都挺无聊的,无聊的年轻人,聚集在西北湖、东湖绿道和一元路上,默契地表演着不无聊的模样。散步的,喝酒的,在路边摊和老板一起罚站,等待锅盔的另一面也被烤熟的,总归是提不起劲的。把一颗颗提不起劲的心,塞进一俱俱离死亡尚远的身体里,绝对是一种酷刑,“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聊?” 当初从嘉鱼逃到武汉,找地方住,押一付三,一下子就用掉了身上大部分钱。与其说他租的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能睡人的盒子——是那套大房子的西南角的一间次卧,不带独立卫生间。三个月以来,他的确是百无聊赖地虚度了。唯一的成就,就是把附近的马路、菜场跟商店给认熟了。他买最便宜的那种袋装醋,买菠菜,鸡蛋和挂面。顿顿都吃一样的,只不过有时候多放些醋,有时候多放些酱油,有时候多放些辣椒,找补一点饮食的趣味。胃口糊弄好了,就在屋里琢磨事情。他忘记了洗澡,却学会了自言自语。当起了自己的典狱官,把社会生活推向远处,就像在做什么实验。 直到一车的人都不见了,清洁员拎着水桶上来时,青年人才回过神来。他连忙收回他泛滥的神思,从车上跳下去。到站是光谷广场鲁磨路站,也是不少线路的终点站,一个小广场,到处停满了车。穿过小广场,青年人劈面看见他要找的巷子。一间垃圾房扣在巷口。垃圾房对面,是一间漆着蓝白条的治安岗亭。 岗亭左边,立着一个路牌,上面写着“紫菘花苑东路”。 一只骇人的黑肿瘤,正正悬在路牌上空。那是各个年代拉过来的电线交汇而成的大线球,又黑又密,废线头自然下垂,别提去年失踪的那个电工了,就连天神来了,也不能将之梳理。放眼看,巷子约三百米长,左侧是正儿八经的小区,由铁栏杆挡着,设有防爬铁钉。右侧是一片联排的群租楼。排头的这一栋最高,有六层,其他的大多是四层。楼上开满网吧和平价情侣酒店,楼下面停满电瓶车。这些车的车把上,大大小小都挂着木板,木板上印有红漆大字,水电啦,木工啦,钻孔啦,泥瓦工啦,小时工啦,家政工啦。有一伙大学生,网吧包宿后刚出来,肾气荡然无存,眼眶黑得像被焊枪点过,正随意地坐上电瓶车,等待面馆开门。而那些远远走过来,把他们赶下车子的,那些拎着电瓶,踮起脚尖,往车里塞的,恐怕都是些日结工人。他对这种环境相当满意,说白了,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让他紧绷的神经少有地放松了。没有人是用那种“你每年赚多少钱”的眼神对待陌生人的,大家都默契地展示出一种洋三混四的模样,仿佛谁也不想出人头地。 青年人反复核对好地址,才把手机关上。巷子深处,大不一样,到处是醉鬼,烟枪,躺在地上没人管的怪人。烧碳味,电焊枪催化粉味,生油漆味道,混着下水道冒出的蒸汽扩散得到处都是。青年人经过一大排铁皮房,阳台上的工人,有伸懒腰的,有撑在栏杆上抽烟的。他们普遍挺着圆圆的肚子,身上挂着着大号的水壶,穿雨靴,戴袖套,浑身是泥和石灰粉,对青年人投来那种冷巴巴的眼神,还带着挑衅。青年人垂下头,拉了拉帽檐,“最起码,不能活成这样,如果说巷子口的人,还有警察监督,还和警察一起过早,这里的人,警察是管都不想管的,看都不想看上一眼……可是,他把公司开在这种地方,能赚到多少钱呢?” “算了!人家最起码有一家公司!”青年人暗想着,走到巷子尽头,刚拐弯,就被一间其貌不扬的二层小白楼拦住。抬头,看见一块“西亿欧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的大招牌,大字下面是一排小字,“临时工、小时工、日结普工、劳务派遣、就业实习、光谷电销”。十几个人,正在排队,队伍尾巴从二楼办公室出来,一直拐到青年人面前。 没过多久,他排到了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里到处是文件纸,柜子歪歪扭扭,头顶的灯没有灯罩,裸露在外。一张二手课桌后面,正坐着他要找的人。本该三个月前就见面的人,现在终于活生生坐在那儿,这让青年人又紧张起来。他大口地吸气,过量的氧气冲向颅顶,他的脑子又麻又冷。他偷偷地,把眼光重新放向那位经理。半支烟斜着勉强地粘在那男人的嘴唇上。橘黄色的燃点里,缓缓烧出青烟,顺着男人泛黑的脸庞向上飘,一口也没见他吸过。而那张脸,就像是活活地这么熏蒸了数年,已然熏成了一张机油浸泡过的包公脸。就算用青春的仙水反复搓洗,也不可能再将之还原。香烟经过他的眼睛时,铁打的眼球,丝毫不会被烟给呛到,眨也不眨一下。眼白也早被熏黄了,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两个人眼窝夹着两块圆琥珀。 从头到尾,男人的嘴里只说命令式的短句,就仿佛他已经彻底厌倦了说话。而且,即便有人没听清他的命令,他也只是加上几个脏字再说一遍罢了。青年人身前,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小伙子,操武汉话,对表格上的事有点搞不清白,“啊?这个怎么填?” “我操!” 那张铁脸,显得不可置信,抬起眉毛,用着那种被愚蠢之人气得无话可说的表情说,“你身上有纹身,就填一个有字!没有纹身,就画道杠得了!”见那小伙子没什么反应,他拍了拍桌子,不耐烦地嘟囔着,“还他妈怎么填怎么填,一共就他妈了两个选项,有,和没有,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填?” “我纹背上的,保安岗也不影响吧?老板!”小伙子没有被骂急,认真问道。 “纹背上,谁会扒开看你!那就他妈的画上一道杠呀!是你干过保安,还是我干过保安?难道纹在裤裆里,你也填个有?” 又干挨了几分钟,青年人给前面挨骂的小伙子让了一步退路,自己则上前一步,站在桌前。 “填表。” 那男人把烟灭了,机械地命令道。之后,摸了一把眼袋,从脸上扣下来一个什么东西,斜眼看了一眼,用中指给它弹飞了。见青年人没什么动静,他头也不抬地对青年人说,“身份证,学历,电话。” “快点儿。”男人催着。“磨磨唧唧地干什么呢!” “您好,严……严佳叔叔。”几个字噼里啪啦地从青年人嘴里蹦出来,一阵猛烈的寒战,才总算将他拉回现实。 这位名叫严佳的话事人,继续破口大骂道,“谁家孩子?我在这忙得不可开交,你跑过来添乱来了? ” 青年人连忙跟上说,“我爸是张守言。二零一八年,我结婚的时候,是在东乡集旺餐厅办的,您来过。我见过您。我爸说,您父亲是包鱼塘的,您弟弟,开过红龙台球摊,红龙歌舞厅……” “喂!你干什么呢!”严佳使出那种交警的停车的手势说,“你别报我家谱儿呀!张华扬?是叫张华扬吧?”男人脸上的怒气的确卸了一半,但还是用嫌弃的表情盯着张华扬。眉头紧锁着,一点儿没有松开,说道,“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有什么事?” “是关于我爸的事,”张华扬一边说着,一边从裤兜里狠狠扒弄,抽出一张纸条,递给男人。 “那你填哪门子的表格?浪费时间吗不是!”严佳显然认识那纸条,展都没展开,就接过去,随手塞进胸前的口袋里。接着,男人坐下,拿下巴颏点了点外面,说道,“你先到外面去!楼下等我吧!别耽误后面的小伙子。等我弄完了再说……”张华扬点头哈腰地退了几步,晃出办公室。 他浑身大汗,丧失了大部分精气神,重新走回街上,阳台上一个握着酒瓶的工人突然高叫了一声,“又被骂啦!严佳一早晨像条狗一样在楼上叫唤!他就会骂人!”张华扬连忙扭头,躲回小白楼,站到阴凉的自行车库里。他不停地为自己刚才的呆样感到后悔。“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没有啊?那你为什么连个人样也没有了?”他的大脑又开始左右对攻,“废话,别他妈马后炮了。只要事情能办成,不就好了?紧张就是紧张,紧张不由人控制。没钱的穷鬼多了去了,哪个不是紧张兮兮地活着的?” 八点钟像个分水岭,八点一过,就不再有人赶到“西亿欧”公司了。半个小时后,台阶上排队的人越来越少。又过了约十五分钟。严佳一脸疲惫地走出来,掏出烟,看见张华扬正在一辆自行车上坐着,他不情愿地打量着张华扬的后背。似乎想一走了之,又似乎在斟酌什么。抽了几口烟,严佳才走上去,站到张华扬身后,拍了小伙子一把。他让他跟自己走。 严佳领着张华扬,重新走回紫菘花苑东路的巷口,来到一处隐蔽的货运电梯。一路上,不少人都认识严佳,主动打招呼的不少。电梯门关了又开,张华扬被领到三楼走廊最里面倒数第二间房。门开后,是一个闷热的房间。严佳指着一个刑具一样干冷的板凳,说,“你先坐!别站着!” “坐呀!你到底是怎么了?一早晨愣愣瞌瞌的!” 男人连续按遥控器按钮,发出一连串滴滴的声音,空调一阵异响后,喷出冷风,越过整个房间,吹到张华扬脸上。 严佳手机响了,把门一关,跑到走廊里接电话。沾满灰尘的纱窗,把光筛成星星点点,屋里一片昏暗。张华扬故作轻松,四处打量,发现这是一间普通家庭的客厅那么大的屋子,四壁绿油漆脱落,没有厕所和别的屋子。顺时针看,靠门的这一面,有一架上下铺铁管床。右边墙角上是一台大衣柜,旁边挂着空调。对门的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地图下是一套三联绿色假皮沙发,茶几是玻璃的。他压抑着心跳声,手指头在膝盖上敲马蹄音。“这估计是他平常睡觉的地方,他恐怕是单身。”青年心里想,斜眼看了看身旁,有一个狗笼子,狗笼右侧还有一个搪瓷盆,里面剩了几粒狗粮,“他还养了一只狗。”张华扬继续想着。他好奇地站起来,想看看地图上那些图钉。 “你坐呀!站着干嘛?凳子扎屁股啦?” 男人踹门进来,手里拎着一条大黄狗,拉布拉多犬,吓了张华扬一跳,看见严佳头上挂着一层汗珠。狗没想到屋里有人,也被吓了一跳,嘴里不停地低声呼噜,看上去想叫又不敢叫,不停地拿白眼剜张华扬。 严佳拎着狗链子,笑着说,“嗯!你叫,我看你叫一声试试?”狗摇头晃脑地嗅了嗅,摇着尾巴抬头看着严佳。严佳蹲下来,给狗卸下狗链子,拍了拍狗屁股,拉开狗笼子的门,这条拉布拉多自己就钻进笼子里,一屁股坐下了。 “好狗,好狗。”严佳笑眯眯地说着,把狗链子挂在门把手上。然后走到床边上,给手机插充电线。他和张华扬一边高,但更壮些,有点啤酒肚,不过,还算不上圆。 “严佳叔,欠条在您那儿。”张华扬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严佳应声说。 张华扬和狗并排坐。严佳坐在床上,把欠条从胸口抽出来,又看了一遍,说道,“你还偷你爸欠条呢!” 欠条被他胡乱折了两下,走过来一把塞回张华扬的裤兜里。张华扬把它重新拿出来,又展开,抻在手里说,“法律上,是认欠条的,但毕竟有四年多了,钱越来越不值钱,您只需要还我八千。” “开什么国际玩笑!你也知道通货膨胀呢?”严佳走到圆桌跟前,晃了晃水壶,按下了烧水的按钮,嘴里说,“你爸进去之前,成天开着我的摩托呢。你把情况弄清楚了没!” 张华扬站起来,朝严佳走了几步。身后立刻传来两声狗叫。严佳对着狗笼子怒骂道,“叫!你又觉得你行了?叫!” 狗把一声“嗷呜”挂在嘴角上,旋转着窝了回去,索性对着墙,尾巴也夹得让人看不见。 “我弄清楚了,严佳叔。那摩托还是您的,我爸开了,可以算顶掉一部分钱,你可以定个价格。”张华扬说。 “你先坐!着什么急,先喝点茶。”严佳撇了一眼凳子,又看看张华扬,说道,“那摩托我肯定是要不了了,买的时候就要八千。” 张华扬坐回凳子说,“不可能的,那摩托车给我爸开的时候,已经很多年了,估计有十年了,如果去卖二手车,最多可以卖一千。您可以还我七千块钱。” “一千?”严佳大笑了一声说,“你啊,说话都是想当然!”他手里配药似地,往茶壶里依次加了茶叶、甘菊花、干桑葚,转过身来说,“我问你,没有摩托,你爸要少装多少个空调?那都是山路,怎么走?对吧。装空调赚来的钱,和摩托有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小伙子,就凭这一点,假如没出那档子事,他亲自来和我当面算账,他也说不出一千这样的话。关键是,现在那摩托,谁还敢开?谁还敢要?不是我说话难听。咱们就实事求是:除非不认识你爸,否则,你送人人都不敢要!”严佳长篇大说着,顺带不停抬眼,体察张华扬的表情。据他所见,张华扬俨然一个在板凳上憋着尿,正经危坐,嗷嗷待哺,不谙世事的异乡人。他问张华扬说,“那摩托现在在哪儿?” “在我家。” “没给没收了?” “谁没收?” “警察啊。” “没有没收!” “没没收?不算作案工具?那现在在哪儿?” “还在镇上的车棚里,没动过!”只见异乡人斩钉截铁地说,“严佳叔,一万的欠条,您总归给我六千吧?我来武汉,是要长呆下去的!” 水烧开了,严佳才把一双直勾勾的瞪人的眼睛从张华扬身上挪开,扭头倒水,然后举起茶杯,吹了一阵水。突然接着说,“这个欠条,要么是你从你爸那偷的,要么是谁给你的。总之不是你爹亲自给你的。你猜我怎么知道?假如他还在,这个钱,他都不好意思管我要!” “我大姑给我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装空调有多废车?肯定是把车都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有的空调,比摩托车还要重,简直是小马拉大车呀。我摩托车帮了他多大的忙,这个账根本就不是你这么算的!你还给算了个一千块钱,我谢谢你呀!”严佳突然默默地换上了一种教训的口吻,“要真算起来,得从你爹每笔空调安装费里面扣。我的摩托车,相当于给你爸爸打工了。其实,我真要和你较真,都不能说是打工。公司没了打工的,公司照样开。你爸没有摩托车,生意都停摆了。它比打工的重要多了。”严佳边说边笑,紧接着他看到小伙子低下头,仿佛陷入了沉思。 “你大姑让你来要一万?” “是的。” “不可能吧。撒谎了吧?你大姑早就和你爹闹翻了。你爹能告诉她?” 张华扬不知道说什么。 “张守丽这家伙,心也真是大。”严佳叹着气,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盛满开水的茶杯把玻璃茶几烫出一圈白雾。“你喝不喝?” “不喝了。” “要喝自己倒。别客气。那儿有一次性杯子。”严佳摇头吹着黑紫色的茶叶水说。 “我爸用借了您的摩托车,只开了三 个月,按每个月一千块钱租金,也还剩五千五。”张华扬说。 “你别算了,摩托车又让你算丢了,摩托车本身不值钱?说了你不会算账。” “摩托车还是您的。” “关键这摩托车现在谁敢开?你敢?”严佳说,“没人敢开了呀!你别说我迷信,咱们就事论事。” 正在此时此刻,一种不合时宜的,烧树叶的味道,竟忽然飘荡过来。以燃烧味道作为基底,上层还混合着粪便和化肥的土腥味,深呼吸,竟然有些说不上来的香气。张华扬难以克制,吸了好几口,胸腔整个隆起来,味道一直被他吸到肺叶尖尖上,连脾胃都被浸透了。突然,他又从这味道里面,闻出了强烈的血腥味。 两夜未眠的脸油,横流在他的颧骨上。一道橘黄色的晨光,钉染到他的帽檐和眼睑上,他的颈动脉鼓动着,试图把那几个使人反胃的画面,呈送脑海——正因为想起了这是什么鬼味道,他才想把这气味全部赶走。一时又呕不掉,吐不尽,弄得自己咳嗽了几声,脸上拧起一阵愤懑。 “那你能给我多少?”张华扬说。 “三千,”严佳脱口而出,“我给你安排三千块钱的活,你干了就有。” “还要干活!”张华扬喊了出来,又站了起来。 这回严佳没再使唤他坐下,而是若无其事地悠悠地说,“废话,我哪里来的钱给你……” 张华扬一屁股又坐下去,一大串不好的想法从心眼里滋生出来。现在他体温极高。这些疯狂的幻觉里,不乏自己双膝跪地,扑腾一声,跪在在严佳膝盖边上的画面,或者夺过茶壶,把开水泼在严佳头上,看着他的头皮被烫得发白,自己再一掌搓上去,把熟了的头皮搓得翻边,漏出粉色的真皮层的画面。 不过,幻想之外,张华扬只是咽了一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往门口走了两步,停在狗笼子边,听见身后传来点烟的声音,以及严佳的抱怨,“呸!烫死老子了。” 张华扬就在那愣了一阵。“这种脏乱差的地方,谁来了,谁走了,会有人注意到吗,”他暗想,“正是因为脏乱差,才在巷口就放一个公安岗亭吧……哪儿有其他的巷子是以垃圾房和岗亭开头的……不过,从头到尾,没见过有什么监控摄像头,这种烂糟糟的大楼,不可能雇个什么保安去盯着监控吧……不过,就算一切都是没人管的,也太明显了,无需调查,就知道是你干的……可是你天生就不擅长谈判……” 不久后,他又在严佳的斜视下走了回来。 “干活是什么意思?” “干活就是干活,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条街上的人,光谷的人,武汉的人,讨生活的,都在干活。”严佳说。 “严叔叔,可我是来找您要账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介绍活儿给你,给你整点儿肥差,干个小十几天,半个月?不就有三千块了?我给那些王八蛋们安排活,是要收钱的!越是肥差,我收得越多,你搞清楚我是干什么的!” 严佳一边吹茶叶水,一边喝,又喝了两口茶之后,站起来,在衣柜里翻弄了一阵,找出一件褶皱的背心。他交叉双臂,刚准备换衣服,又突然想起自己屋头还站着一个面红耳赤的男青年似的,惺惺作罢。这时,他心里一股不耐烦的劲儿窜上来了。 “哎哟!这是介绍工作的地方。这帮人不用上税,税务局看不上他们那仨瓜俩枣,我就是他们的税!我都是按百分之十六抽水的。像你这种新瓜蛋子,我都抽二十!我不抽你的水,免费给你介绍肥差不就好了?不就相当于给你还钱了?说不定最后到手还比三千多呢!你能听明白吗?变相给你还钱?” “什么工作!” “你说话就说话,喊什么!怎么还没大没小了!”严佳的视角之下,张华扬现在像一头什么被惹急了的小动物似的。一旁的狗,也被他惊得阵阵提神,对他投去讶异的表情。但严佳不怕这位鲁莽后生,继续说,“你今天干不干?要干现在就有,马上就能走。不干,不干么就算了。我可帮不了你。” 张华扬没有说话。他一屁股瘫坐回木凳子上。死盯着自己那双皮鞋,为了见人谈事,特别买的新皮鞋。严佳再次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听不见了。所有的计划,包括拿到钱后,在心中预演的喜悦,和各种花销、各种开支的幻想,通通珠沉玉碎。他只感到一阵阵耳鸣。抬头,只看见一张正在朝自己不停地推销着什么的兴奋的脸,这张脸上的嘴唇正在迅速地张合,眼球里血丝密布,相应的,青年人的耳膜,也像在敲鼓一样,发出牟牟声……直到那人朝着自己走过来,捏住他的手腕,粗鲁地翻过来查看…… “纹的什么!哎,真坏事。你没事干了?纹身干嘛?你们这些小年轻,动不动纹个龙,纹个虎的,也不想想自己挂不挂得住!”严佳说话时,烟熏的体味一同扑向张华扬的脸,“你看看,真丑!你纹个鸡毛干嘛?” “羽毛!” “你再这么大声乱喊,我跟你可没好脸。” 严佳搡了一把张华扬的右肩膀,把张华扬搡得靠在墙上。他发现这小伙子丧失了与人对话和对视的基本能力,任凭他怎么弯着腰,也找不到他的眼神。 “有纹身,很多活你就干不了。干,也只能穿长袖干,武汉的夏天,不是跟你开玩笑,热不死你!”严佳还是把背心换上了,露出肩膀上的半个虎头,他一边擦汗,一边打了一阵电话。 “来吧,欠条给我。先干个一百五的。我看你是不是这块料。” “一百五?” “干半天,就有一百五!跟你说了,给你的都是最好的!欠条拿来呀。” 张华扬咽了一口,就像还想再试探一次。他整理了声带和脑子,用一种像是表演出来的,颇具理性的声音说,“严佳叔,是这样的,我来武汉,我需要这笔钱,先稳定一下。我和小黄离婚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家里屋子,屋子里的东西……” “净身出户?我知道,我知道……那你偷着乐吧,少走二十年弯路。黄栓子家的女儿,我早就跟你爹说过,不可能是省油的灯。把你绿了?” 张华扬脸皮儿烧得发烫,嘴巴抖了两下,干硬地招呼道,“没有。” “没给你戴绿帽子,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还有什么你受不了的?说句不好听的,你爹一个空调,一个空调,翻山越岭攒出来的彩礼,你都没日回本儿,那么着急干什么?自古以来都是男人把女人逼走,到你这可好,反过来了。” “严佳叔,我马上要交房租,现在我确实没有什么收入,想先……” “你啊!”严佳打断他说,“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全当没听见!我说了,你这糊里糊涂的,给你钱,你也是三天造光,分文不剩。随便找一个明事理的人,把摩托车的事,你结婚的事,你爸攮人的事,都搁进来一起看,我都一分钱不欠你的!现在我看你是个后生,我算个长辈,让你干活赚钱,到手的都是踏实钱,实打实的钱。比方说我现在,一万块钱,啪,给你塞兜里了,你出门了,去干什么?我最懂你这么大点儿人的想法。那只会害了你!拿来吧!”严佳伸着手要。 张华扬被他新一轮的劈头盖脸,说得哆哆嗦嗦,他把欠条掏出来查看,严佳说,“快点儿的吧!”然后一把夺走了纸条,一拿到手里,他只看了半秒,随手就给它撕了,又把碎渣攒在拳头里,扔进垃圾桶。张华扬甚至懒得问其他的细节。他感到,这一切已经完蛋了。 他的身体像水母一样软,几乎是从楼梯上滑下去的。脚下如同踩着棉花糖,大脑,则处于完全的自暴自弃和醉醺醺的状态。 “太无能了。废物!我竟然,竟然……竟然还找人要钱来了。要了半天,欠条都被撕了!”他这样想着,扶着墙壁,站进越来越烈的阳光里,“最傻的狗,受欺负的狗,也活得比我有尊严……欠条上还有爸爸写的字,单是这一点,就不能撕呀……” 接下来发生的一通通电话,推推搡搡,以及口语上的争执,都使他感到索然无趣。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招呼一切,过完了后面的十几分钟。他感觉自己的右臂始终被夹着、拽着,在喧闹的街道上游街示众似的,到处腾挪。心里的声音反复告诉他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比驴的力气还小,比人跑的还慢的摩托车,只要空调压上去,上坡时还需要人推着走的摩托车?什么歪理,现在还要我干活!” “可是,如果不干活呢?如果不干活……就一分钱也没有……就又要搬走……” 等到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搡进面包车里了。“瞧瞧!早晨还是债主,现在成了打工的人了。两个晚上没睡觉,能干什么活?会死在那儿吧……” 用不了几分钟,面包车就进了光谷转盘,车的人,没什么好脸色,只给张华扬腾出两个苹果宽的空档。 车都已经开上高架了,他还没坐下。他扶着前面的椅子,努力缩着自己的括约肌,尽量不碰到左边人的大腿,但还是蹭到了,立马被人嫌弃地顶了他一膝盖。他努力,想把自己的屁股塞进那个缝里。好说歹说是塞进去了。现在他想把头埋起来大哭一场,但显然,一天的工作,竟然马上要开始了! 窗户外的风景线移动起来,牵引着他的思绪不停地鞭笞着、笑话着、叹息着,他的眼睛看向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城市像一个精密的器官。 车子拐上鹦鹉洲长江大桥的时候,张华扬第一次看到雄浑的鲜红色的桥架,以及从天而降的血淋淋的粗大锁链,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阵隆重的响声。这是张华扬从小到大第一次从正上方俯瞰长江。随着钢索的隆隆声,长江变成一张反光的,悠长的宽幅银幕,不受人控制地把父亲杀人的场面一五一十地放映出来。那同样是七月,去年的一个下午,张华扬先是顺着血迹跳进水渠,看了一眼被捅得不像样子的小女孩,再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爬到赵家的门框,严佳叔的摩托车,大灯沾满了血,横躺在玉米堆上,赵凯满身血孔地仰面躺在水缸边,而父亲正在门框上蹲着杀赵林海叔叔。长江被幻觉染成一片红河,而下桥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张爸爸的脸——那时候,见儿子出现在门框上,张守言满脸是血地扭头,手上的行为戛然而止,用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眼神,盯着儿子失声痛哭的脸,就像一台血红色的发动机,突然被人泼了冰水,只剩喉管里阵阵的空咽。 司机和副驾驶座上的日结工,一路上大聊特聊,他们为”这一车人的命“的估价问题辩论了一路。日结工说,“全部搞定,后事处理妥当,再加上安顿家属,一车六个人不加司机,少说要六百万!” “哇!你还六百万呢!” 司机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说他太年轻,也太单纯。 “六十万,最多六十万,足以让这辆车在武汉凭空消失。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你们这群人呀,血也卖是精也捐,动不动连他妈身份证都卖了!” 一车的人都用憨厚的笑声投票,显然站在司机这一边。

2 张华扬感觉自己憎恨的不是劳动。在嘉鱼的时候,他改造果园,做嫁接实验,重新砌石墙,养生态走地鸡,一切都让他兴致盎然。但现在,却对干活充满了抵触。他怀疑是不是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把自己躺废了,躺懒了。中午,他们在汉口滨江码头下车,被领到长江荣耀号游轮旁。太阳下弥漫着鱼腥味,张华扬胃酸上涌,心情也极度衰弱。尽管他心里相当清楚,为了生活而干活,为了活下去而付出劳动,这是天经地义的,只不过,这不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他暗想着,邮轮的侧门开了,主管把他们领进去。 望着一楼宴会厅遍地的垃圾,张华扬的思维飞速地旋转,弄清楚一件事:这股猛烈的恨,恨的可不是扫帚,拖把和抹布。 日结工站成一排,听主管讲早晨要干的活。首先,是昨夜婚宴的残局,要彻底打扫,恢复如初。打包垃圾,擦地上的奶油,扫碎纸条,回收假花。然后主管带大家走到三楼,那里摆放着二十五张宴会圆桌和一百多把椅子,需要搬迁至一楼库房。在进行搬运之前,必须先处理桌上直径一米七的玻璃转盘。这美丽而脆弱的玻璃,立起来有一人高,需要将其轻放在地面上,禁止靠墙。一旦破碎,可不是小数目——整整四百块。同样,圆桌本身也得小心处理,将桌腿温柔地折叠,不要伤了里面的弹簧,再让桌子轻轻倒在地上。只有当所有东西都安稳地躺在地上了,才能开始搬运。“全都搬完,你们不是刚好都到了一楼库房吗?”主管用着一种老道的口吻,展示他在工作安排上的巧思,“看,这里的二十套折叠方桌,全部搬到二楼去。”每一张桌子都需要仔细展开,摆放整齐。桌上盖以洁白的会议桌布,摆放上鲜花,水瓶和麦克风,为“长江之星杯”主持人比赛做好准备。 他们搬东西,走的是《泰坦尼克号》里那种陡峭的旋转木楼梯,只不过比电影里要袖珍两倍。主管趁着日结工们干活,睡了个回笼觉,再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顶着一丛乱糟糟的头发。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黑色短袖和亮黄色短裤,伸了个懒腰。那双睡意未消的眼睛,瞬间被激活了,突然大声制止道,“你们不能这样!瞎搞!” 说了半天,他的意思是,不让张华扬他们走旋转楼梯搬东西,“上次那些傻瓜大学生,把软木扶手磕得到处都是坑。”他垂下腰,开始细致地摸索木质扶手,犹如体察古玩珍品,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和“完了、完了”的抱怨声。随后,他走到工人面前,看上去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用嫌弃的目光怒视着干活的每个人,从兜里掏出钥匙,拧开一扇玻璃门上的锁。 日结工人被赶到员工通道去了。在更为狭窄的铁梯上搬运大圆玻璃转盘,让张华扬感觉自己血管里的糖分都被消耗殆尽。阳光无情地烘烤着刚硬的金属,随便碰到哪儿,都让人感到又烫又疼。转弯时,与人合作总显得不够默契,他的脸和头骨夹在玻璃和墙之间,疼得难以呼吸。他两夜未眠,也没怎么吃东西,心脏里不时传来小突突劲儿,给他带来濒死体验。呼吸中充满了太阳灼烧橡胶地皮面晒出的塑料味,喉咙不停发出拉磨的家驴的那种粗砺的喘息声。 事实上,从开工后的第十分钟开始,每个人早就汗流浃背,四五个小时下来,身上已经无汗可流,现在,每个人都黏糊糊的。落在地上的一串串汗,在铁板上根本留不住,只留下一个个圆圆的印子。从头到尾也没人张罗一杯水和一刻休息。 复台的事全部弄完,已经是早晨十一点多。演讲比赛的甲方领导从包间里开会出来了,不停地打量着刚刚布置好的现场。这是个丰乳肥臀的矮个子小女人,小香风上衣,黑色包臀连衣裙,配一条深紫色的丝袜。她提出一个要求,更换一百多个板凳,现在显得太小太局促。主管跟在她后面,大声表示同意,慷慨地答应道,“随时调整!没有问题!” 主管扭头朝几个蹲在地上喘粗气儿的日结工走过来,翻译了女领导的诉求,让他们迅速照做。大家又开始忙活,先把方板凳踢着脚收起来,重新归拢到中控室,再下楼,到库房,把刚刚收进去的那一百二十多把椅子重新搬回二楼。拆下婚礼用的彩色丝带椅套,换上会议用的蓝底金条纹的,重摆一回。小个子女领导再次审查,左右踱步地来回琢磨,看起来心事重重。日结工们齐刷刷地盯着她的嘴巴,一点点微小的动作,都引得他们胆寒,仿佛她的每一步,都能左右大家的命运。只听见她突然说,“行,先这样吧。”大家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舒展身体。 下午四点才安排吃饭,是从游轮厨房的几个盆里捞菜吃,日结工被领进去的时候,菜盆已经被人捞过几轮了,菜汤洒得到处都是,白菜叶和千张丝挂在盆边上,长条的酸菜和粉条更甚,被扯得横跨两个菜盆。米饭在桶里,也是自取。 张华扬饿得丧失了对食物最基本的美观要求,抱着一盒菜肉凌乱的饭,和一瓶矿泉水,下到一楼码头浮船的甲板上去吃。他长得干练,一张脸简明扼要。美术生画毕业作品,如果想画一张《亚洲人》,把他绑去素描,没大的差错。心思重的人,普遍皮薄,他也一样,平日里,就隐约能看见头上的青筋,吃饭时,随着腮帮子咀嚼,太阳穴上,一根经络,上下跳动,更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天然而原始,使人想起黄河流域,或是青藏高原。大瞳孔,和牛一样,黑黝黝的。睫毛长,像马的睫毛一样长。眉骨,随了外祖父,像山顶洞人,微微顶出来。人中很深,嘴唇的厚度中规中矩。鼻子,又随了爷爷这边,鼻梁肉实得紧,鼻翼宽阔。会看相的人,都会说他生殖力强,十个这样的鼻子里,有九个鸡巴是大的。而且,这样的人,嗜欲深,天机浅,若难以控制欲望,注定要受苦受难。现在,这张脸正吃得满嘴油光。 如果退后几步看他,可以看见,他有一米七八,不到一米七九,整体也是偏瘦。头上是短发,肤色黄黑,是土的颜色。上身是一件黑色的立领衬衫,在咸宁火车站买的,十六元,洗了两次,领子已经疲软了。两条胳膊从洗得缩水的袖口里钻出来,肩膀到手肘之间,连着两条腱子肉,果园的农活磨出来的肌肉,不鼓,但是显得修长。下身,是一条水洗牛仔裤,裤管下面,是一双小牛皮的皮鞋。筷子正被他当铲子用,把米饭,千张,粉条,酸菜,肥肉一起,刨到嘴里,充分咀嚼。他的吃饭,像动物在进食,狼吞虎咽,黑玻璃球一样的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江水上的水葫芦大军,浩浩荡荡地行进。不久后,他端起塑料碗来,仰着头,继续刨吃最后的部分。 吃完饭,就是下午的清洁工作,主管一手捧着手机里的游戏,一手指方向,把日结工们领到音乐酒廊门口,仿佛要给他们一个惊喜一样——他大手笔地后撤了一步,双手推开木门,然后立即躲到短工们身后。大家立即开始捂鼻子。 主管要他们集体趴下,擦酒廊的木地板。酒廊里仿佛刚刚庆祝完什么战争的结束一样,到处都被打翻了。弥漫着酒臭味、香水味、雪茄烟味和木头发霉的霉味,所有味道闷在一起,被阳光晒着,发酵了一整天,形成一种酸溜溜的恐怖的臭味。 张华扬低头,就能看见地板上的一大滩呕吐物,从脚底下开始,横流到远端柜子的缝隙里。他刚刚吃完饭,一种极端的痉挛在喉咙里酝酿着,摧残着他的神经。可是,他的眼神已经成了彻底的空洞,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的行为,也彻底受人指挥,别人发给他烟,他就抽,别人递给他抹布,他就伸手,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干。几个男人又领了木擦子,撅着屁股,腚眼朝天地并排趴下,一个小姑娘临时受命,拎来一桶胶水一样的绿色透明粘液,分别倒在男人们面前的水盆里。 “搅一搅呀!”主管说。 大家一搅,水里就咕噜噜地反应起来,涌出一层又细又黏的泡泡。主管自豪地说,“看!超浓缩洗洁精,只有船上才能见到!比家里用的高了不知道几个档次!你们谁要?到时候带回去几瓶!”张华扬像一头水牛 一样,匍匐着,展示出卖力的姿态。他的位置离呕吐物最近,但他不假思索地用抹布抹向那一切,眼睛也不眨一下。他的手掌感受到呕吐物里的颗粒的质感,可能是风干的米粒,还是豆子,豆腐块之类的东西。这些触感传递到大脑上,只剩下一阵阵麻和湿冷。干了一会儿,他听见脑后上方有人夸奖道: “社会上的小伙子们还是有劲!啊?” 张华扬既不回头,也没停手。而其他短工一起往后头看,看到门口走来的,是一个比主管派头大些的,经理模样的人,手里握着一个对讲机,穿一件合体的白衬衣,肌肉线条若隐若显,还留着一脸络腮胡。赞叹之后,他还持续地点头不止,又扭头对主管说,“以后干脆别找大学生了。就找这样就行了。大学生便宜归便宜,但完全没法用啊!” “就是,娇气得不得了!”主管应和道,“要是大学生,现在复台都没弄完呢。” “对喽!压着擦呀!压下去擦呀!使劲啊。” 他俩说话间,门口看人干活的队伍里,又塞进来一个戴金丝边框眼镜的女人,门框已经挤得满满当当。这位女士正是日结工的联系人,可能是个会计。早晨,大家就是在她这报到和签字的,只隔着吧台见过她一回,那时她正在化妆。她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接着说道, “不然为什么要你们爬着擦呢!拖把能拖干净的话,个么拖地么好了呀。” 一下午,张华扬和他几个寡言少语的伙伴,像汉口滨江大道上最趁手的六把工具,主管和经理来回地用他们。当主管的指令和经理的需求发生冲突时,主管就满是谦让地说:“你先用,你先用!”客气得不得了。 见酒廊已经光洁如新,卫生程度完全符合接待客人的标准。桌椅也实在没什么可以挪动的余地了,主管便让日结工们端着水盆擦玻璃。“这么好的洗洁精,一滴能擦两条船!”他从背后狠狠捏了一把金丝框眼镜小姑娘的屁股,说让她组织大家擦玻璃。小姑娘已经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落,头发盘在后面,颈上系着香槟色的领结,腿上穿黑丝袜,脚上踩一双尖口高跟鞋。她的脸一下子烧得火辣辣的,看了一眼张华扬他们,回手拍了一把主管的胸脯。 “那是个骚货,你看见没?” 小姑娘扭着屁股去取干报纸的时候,一位工友撞了一下张华扬的肩膀说,“这屁股,你看!欠咥的样儿!”见张华扬一声不吭,工友挂着一脸兴奋扭头看他,却只发现他眼神发愣,嘴角挂着淡淡的口水,这让他觉得他真是个傻帽,立即兴味索然了。 下午的烈日蒸融了长江水,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呼吸的热浪。张华扬被分在三楼甲板,比二楼甲板要短一大圈。小姑娘给一、二楼的人发完了报纸,吃力地走到三楼找到张华扬,软声软气地喘息着,缓着上楼梯的累劲儿,吩咐说,“先用湿抹布沾着洗洁精擦一遍,然后立马用干抹布擦,再用——喏——这些废报纸,把水吸干。” 张华扬点了点头。小姑娘把门关上,将他隔绝在室外。怕浪费空调似的。 小姑娘站在三楼吧台里整理文件,主管和经理一前一后从楼梯下面跳上来,找汽水喝,张华扬耳朵里隐约传来阵阵嬉闹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三个人聊了一阵选秀节目、明星丑闻和昨晚亿万富豪先生在船上的闹剧,之后经理钻进吧台里,说着说着,又捏小姑娘的屁股。小姑娘面红耳赤,开了一扇吧台储藏室后面的门,里面铺着绿色的塑料防滑地垫,摆着不少上下床,看起来是船员休息的地方。主管把双手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小姑娘则用同样的姿势,搭在经理肩上,三个人像小学生开火车一样,摇摇晃晃地驶入那个房间,随即关上了门。 张华扬已神劳形瘁,数不清第几次把地板上的泡泡糖擦软,用抹布捻起软唧唧的糖渍,再浸到脏水中。这时他已经不再感到屈辱。他长久地弓着腰,浑身的津液都被蒸干了,酷热之下,烧热的砧板似的甲板,成了他接下来一下午都在上面蠕动的场所。不一会儿,他忽然感到甲板靠中央的深处传来有节奏的、闷闷的撞击的动静,透过了几层钢板和玻璃门的哀求声还是什么呻吟声,仿佛谁在倾诉江水中的冤情,悠然悱恻。可是他的大脑不再能够处理更多的东西。他只是反复地擦拭玻璃,淘洗,抹干,撕报纸,吸水,然后像下一片玻璃爬去。 撞击的涟漪更剧烈地传来,像小型的地震,每一下,每一下都直达张华扬的膝盖。他思绪混乱、敏感,震动顺着他的腹部往上爬,到了脑子,变成一阵靡靡之音,就像撞钟的回响。眼皮下、水面上,从汉江飘来的浩荡的水葫芦大军,像残兵败将,从玻璃后的江水上缓行通过,形成一个个绿岛。而绿岛上的小紫花,在烈日的照射下已经萎靡不振,它的根茎被江水的漩涡卷得翻起来,透亮、粉嫩,且无比坚挺。这和已经被晒成一团泥巴的张华扬完全相反。 入夜前,码头象征性地鸣笛三声。日结工们跳着,叫着,欢呼着,离开了大船。十分钟后,一连串踩钢板的声音,主管推门跳上甲板,像看冷宫中蜷缩着的小媳妇一样,瞪圆了眼睛质问张华扬,“你怎么还在这儿呢!都要开船了!”他从张华扬手里夺走抹布和水盆,随手把泡沫水一把倒入长江,说道,“好了好了!可以了!” 张华扬带着刑满释放的表情。眯着眼睛望向岸上的世界,仿佛对陆地感到陌生似的。游轮的船工、水员和服务员们整齐地排成了四排,女人一排,男人三排,每排七八个人。一位英俊的船长身着海蓝色制服,正站在队伍的前面,手捧着一个文件夹,大声引导着大家高呼口号。众目睽睽下,张华扬强装出正常人走路的模样,往上岸的铁质走廊挪动。直到确信耳后船长的训话声已足够遥远,他才把膝盖上的劲儿一卸,腮帮子一软,任凭愤怒的眼泪倾泄出来。他没有哭腔,脖子上憋得青筋暴起,完全是一连串宁静中的嚎啕。 他扶着走廊扶手,廉价的蓝色油漆被一下午的太阳烤得黏黏糊糊。这条通道直通到汉口江滩的马路上,是专门为荣耀号邮轮设计的。张华扬行走在米字纹钢上,感受着板子发出的阵阵颤动,就在这种时刻,一种极端的想法——极端得非常具体的想法,从他之前爬下擦拭呕吐物时就开始萌发,压迫和折磨着他的良知的想法——彻底完成了思维上的孵化,进入了心灵的排练室,启动了实在的演习。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非做不可。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就算对方道歉,下跪也不行。这个使人痛苦的想法,已经在他与阎王爷之间签下了誓言: “这件事,我即便做了,也不能算作死后的过失。反而你不让我做,那才是天理难容。” “从爸爸身上遗传来的?不知道。我还一直觉得,相比于他,我理智得不像话!我的身上没有他的缺点,只有他的优点呢……” “优点!什么优点?” 他的思维持续交战着,人已经来到沿江大道上。富人区的餐馆员工们在门口排队接受训话,口号声此起彼伏。而政府维护的街灯和俄国领事馆旧址上的彩灯也相继亮起。 “埋头做事的优点?” 张华扬像喝醉了一样,晃荡在路上,他四处张望,体会城市入夜前的躁动,漫无目的地走了四五公里。他看不见斑马线,双腿不受控制地翻过悬挂有花盆的道路栅栏,心中默默思索,“错了,那是忍气吞声的优点!还是到处当和事佬的优点?更错了……那纯粹是没有主见。受人摆布的优点……” 身体已来到黄线的另一头,重重的刹车声和辱骂声在耳边响起,戴红袖带的监督员拿着小旗子,鼓着腮帮子,吹着口哨小跑过来。一切都变慢了,人们的表情看起来荒谬可笑。路人都停住了,朝他这边行着注目礼。“也许是我错了?”通过挡风玻璃,他看到一个女人尖叫着,像只狸猫一样扭动在副驾驶座上。他还发现,自己已经挨了谁的一拳,脸颊上火辣辣的。他紧跟着踉跄着栽倒,又从地上爬起来。不少人举着手机,朝打人的司机拍照,而张华扬的精力不足以处理街上的一切。一个结论正破壳而出,湿漉漉地,赤条条地趟进他的心:“去他妈的巴子。没那么复杂!” “只不过是因为,我本就生在一个擅长报复的家族?” 他现在只想找个什么地方钻进去,甚至掀开井盖跳下去。他一边跑着,一边躲,不知不觉拐进一元路。他躲避追杀者一般地匆匆穿梭在街头,走了大约两分钟,他看见左肩对面有一个细窄的小巷。从远处看,这个小巷的入口塞满了各种型号的电动车,里面传来吵吵闹闹的喊叫,武汉话和各色外地话涌动其中,光影在尽头闪动,给人一种电动车爱好者的搏击聚会的感觉。就是这个墙角发了青霉,淋满了狗尿,酒味飘荡的小巷子,对他产生了一种扣心挠肺的吸引力。他不假思索地过马路,伸腿越过满地的电线、茶水渍和树叶,往巷子里面走。恰好碰上一对外卖员,一胖一瘦,相互搂抱着出来,把张华扬撞得贴在了墙上。 “对不起!对不起兄弟!”穿黄色制服的外卖员说。 “不好意思!我们喝多了!兄弟,不好意思了!”搂着他的那位蓝色制服的外卖员补充道,“你瞧,我们控制不了方向!哈哈哈!方向真的很难控制!” “那是你!看我,我走的是不是直线?” “喂!喂!往左!往右!” “喂!你看清楚,往前!往后!” “你走的就像只公鸡!看我的!” 这一对狂朋怪侣,踩着矫揉造作的步伐走到巷子口,一屁股坐在小卖铺前面,看上去是要买烟。 张华扬把后背从墙上撕下来,继续往里走,他从没有访问陌生地点的习惯,或者说——他没有这个胆量。然而,面前这条巷子里的一切,已使他非进去不可。他想看看右拐之后是怎样一番天地,这番天地里,能不能买到一杯冰镇的水喝,以缓解他在甲板上被活煎了四个多小时的事实。他摸着墙,礼让迎面出来的人,终于走到巷子头,右拐。里面是一个小院,木门槛绊了他一跤,而人们分毫不关心他的闯入,以及他那副人仰马翻的模样。里面所有人都一身酒气,只有少数的人看了他一眼,但都习以为常地扭回头,继续看一张挂起来的荧幕上的剧情片。 小院子巴掌大,是个老旧、拘谨的中式庭院。中间一颗枯枣树,脚下铺满了石子儿,石子儿上摊开远比人数多的马扎、板凳和躺椅。身着鲜艳制服的送快递、外卖的人,三三两两蹲在马扎上,也有的站着。那张荧幕,是从中式的房檐上悬吊着的,黄昏时分,空气里净是灰尘,光线有具体的样子,让人很容易找到光源——一个被大石块固定的马扎上的银色投影仪。小院三面是暗的,有一面亮灯,正房门口有一个带龙头的大酒桶,窗台上堆着一次性的塑料杯子。张华扬原地杵了一会儿,没看见收银台之类的地方,只看见人们反复上那儿接酒喝。 他硬着头皮,一双遍布血丝的大眼睛,观察哪个板凳可以坐下。这时候,先前撞了他一头的两个男人,又勾肩搭背地回来了。一双结实有力的粗手,拍向张华扬的左肩,一张憨态可掬的红彤彤的大醉脸,挂在歪斜的身子上,从下往上扫了一遍张华扬,说,“喝呀!兄弟!跑了一天吧?拿杯子接酒喝呀!” 张华扬假装认识他们,以鼓起勇气,步过小石子,到台阶上,排队。到他时,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从窗台上拿下一次性杯子,伸手接了一杯啤酒,一口气喝光了。顿时感觉体轻神爽,血液里冒起沁人心脾的泡泡。他不停手,又接了一满杯,喝下肚去。又一杯,感到食道发凉。又喝了一杯,他感觉身后有讨论自己的动静。又接了一杯,喝下,只感到自己现在像沼泽里结束了冬眠的莲藕。然后,他开始打嗝,这个嗝比他听过的打嗝都要长。他听见身后传来欢呼声,伴随着掌声雷动。打嗝之后,张华扬又接了满满一杯啤酒,然后转过来,看见人们正望着自己。但是他的心里只有一件事,尽管现在“眼前是十几张美好的笑脸面,但那件事我也非做不可了。因为严佳是畜生中的畜生。” 被人推推搡搡了一阵,又被人搂着说了半天的话,终于,张华扬被人抱着安排了座位,他手里的酒已经洒了一大半。后来,人们看他不会说话,又面无表情,活像个呆瓜,也就对他丧失了兴致。人们又恢复先前三五成簇的架势,没人再关心张华扬姓甚名谁。 小院头顶,四合院割出的一块方形的蔚蓝天空,宛如一块蓝色方巾。张华扬瘫坐在椅子上,突然感到自己识字了。立在酒桶前面的红色塑料排上的金黄大字,赫然写着“免费畅饮”。下面还有一行擦改过的黑色马克笔写的字,“仅限蓝衣快递小哥”,被一笔勾掉的是“蓝衣”两个字。一想到可以假装是个快递员,所有一切都成了无偿的享受,舒坦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他从小马扎挪到躺椅上,彻底地伸了伸腿,绷紧了脚脖子,任凭一阵酥麻感贯穿脊柱,极为原始的快感风暴吞咽了他,如同神女舔舐了植物神经。 后来,他感到晚风吹拂到自己的脸上,汗水和风一碰,酿出一丝淡淡的凉意。他闭着眼,终于发出声音,听上去是唱歌,然而仔细听,歌词却无法捕捉,只有“咕噜咕噜”的哼唱声。醇厚的睡意注射般地直达他的要害,使他沉沉入眠。中途醒来了几次,看见人们夹道欢迎着一个提着吉他的家伙入场,再后来,他又被音响给震醒了,吉他和弦中的一个沙哑的嗓音唱道:

小时候的民主路,冇得那多人 外地人为了看大桥,才来到汉阳门

几个本地口音的人打着酒嗝,扯着嗓子应和着:

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 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

这个小院啰唣不休,歌声一曲接一曲,完全包容了张华扬数个小时的睡眠。当他彻底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弹吉他的人不见了,啤酒桶也见底了,院里人走了一大半。两个穿着同一家公司制服的外卖员还在椅子上熟睡,露出肚皮,一动不动。另有两撮人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远处门框附近,坐着一个大夏天穿皮夹克的,看上去奇怪的男人,正斜躺在椅子里,在远处观摩着张华扬的睡姿。 张华扬醒来后,立刻看见了他,但起初,他还没有在意。他像新生儿一样大伸懒腰,贪心地呼吸新鲜空气,体温开始回升。于是他挺起身子,想看看时间,但飘在手机最上面的,是一条转账记录,到账一百三十五元,外加短信末尾的“当前余额”。这个“一百三十五元”在他看来,是在提醒他是个傻瓜,而“当前余额”,则提醒他是个活该如此的傻瓜。 他长久地盯着这条短信,率先想起的不是甲板缝里干瘪的蟑螂的尸体,而是另一件更紧迫的事。经过这一觉的醉眠,这件事已经在心里拉起了红底白字的大横幅,在他心灵的大法院门前抗议不休,不可能被搁置。他盯着手机,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面嘲骂道,“好!一百三十五块!我喜欢。”接着他咧起了嘴角,按了一下息屏键,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笑着默默念道: “杂种呀,杂种!不然呢?难道人活着,就该任人宰割吗?大杂种生小杂种,天经地义的事罢了!”

3

张华扬长久地仰面躺下,体会着汉口夏夜的舒爽,心里却渐渐担忧起来,“门口那个男人会不会是个检查员?如果他发现我不是外卖员,会不会向我要酒钱?我之前喝了多少杯?会怎么算钱?” 那个在远处盯着张华扬的男人,拽了一把身边半米多长的水烟壶吸管,鼓着腮帮子猛吸了一口,白烟顿时蔓延得到处都是。然后他起身,夸张地叫唤了一声,同时伸了一个懒腰。紧接着,他那双可以称得上是浮夸的带马钉的皮靴从水泥台离开,踏上碎石子。初看起来,他给人病恹恹的感觉,头发蓬乱干枯,随意披在身后。黑色皮夹克之下是一件黑色背心,背心大他一号,就像从胖的时候一直穿到如今。他的面孔仿佛挨了一顿美国西部片中野风的吹,格外显眼的一只鹰钩鼻子使整张脸显得糙实耐寒。不直接说他这幅打扮像个西部牛仔,全是他腰上挂着的那一大串钥匙给害的。那串钥匙乱七八糟的,走路时叮叮当当响,其中并没有高档车辆的钥匙,只有一些看似与防盗门无关的杂门儿铜钥匙,拖垮了他一身的气质,使他看起来更像仓库管理员。他走向啤酒桶,将空杯重新盛满。接着,径直走到放映机旁,毫不留情地把电源线拔了,将机器暴力地关闭。 人类的体内有一个雷达,这个雷达是数亿年的山洞群居给训练出来的。这个雷达总能在一个场合中精密地感应到谁跟谁有一腿,谁想害谁,谁寂寞难耐,或者,谁会跑来走过来和自己说话。张华扬看着这个男人前前后后忙活的时候,就隐约感到他可能要找自己的麻烦。虽然在想法灵验之前,那人还做着一系列在张华扬看来是“铺垫”的额外动作,例如,走过去拍了拍一位哭泣的外卖员的肩膀,进行着大肆的安慰。那个哭得香消玉损的胖男人,正扬言要杀人。见哭泣的人怎么也劝不动,完全是在耍酒疯,那男人摆着手放弃,走回门口,把整个水烟壶拖在地上带过来,自然而然地一屁股坐在张华扬旁边说道,“小伙儿,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儿睡了一大觉,这么吵你也能睡着!来,试试我这个?” “我不抽这个。”张华扬回答道。 “什么你不抽这个,这个是哪个?这又不是毒品!” 男人低头打量着水烟壶,掏出卫生纸,狠狠擦了擦壶嘴,再次邀请道,“来吧!试试看!接着!”他说话时那浓重的酒味,混着男士香水味,尤其是那命令式的措辞,使张华扬想起了早晨的严佳,万分难受。但他又心想,人总不可能在一天之内碰见两个杂种,便索性一闭眼,一狠心,伸手接过水烟壶的吸管,试了一大口。水烟口感绵密柔软,像水蒸气一样,有一股木炭熏透了的甜哈密瓜味儿。总体是宜人的。 “我看你也不是送外卖的。”男人开始把张华扬当小姑娘一样挑逗,揭他的短。“你是怎么找进来的?谁告诉你这儿可以蹭酒喝?” “误打误撞。”张华扬说,“我的确不是外卖员,要补多少钱?” “那倒不用!喝吧,喝吧,只有酒,只有酒啊!才能救咱们这种人的命。”男人又以指为梳,顺着头皮捋了一把他可怜的蓬草似的头发,骄傲地醉醺醺地宣称,“何况老板是我哥们儿呢。这么跟你说吧,我管着这个地方,让这儿不要人太多,声音太大,少点投诉,免得开不下去。另外,最重要的,不要打架。你说,我有什么资格管打架的事儿?送外卖的人,最知道哪儿的饭量大又便宜,一个个吃的精壮精壮的。有人说那是过劳肥,过劳肥个球!那就是纯粹的想吃、爱吃。他们打起来,你看我这样子,我能劝得了吗?只不过,这地方好歹不是自由市场,得有个人在这儿看着。不跟你藏着掖着,这院子的老板就是从外卖员白手起家的,业余健身,把一个连锁火锅店的女强人给日服了,给他买了辆跑车。你猜怎么着?富贵人有富贵命,人转手就把车卖了,自己干上了餐饮!如果是我,说实话我做不到,我只会用跑车去泡妞。不得不服气,人家后面餐饮干发了,又干酒吧,现在嘛,菩萨心肠,回报这群穷哥们儿,在他酒吧后院弄了个外卖小哥免费喝酒的地方。我也不要工资,都是哥们关系。对我来说,我自己的生意又不需要坐办公室,再说了,这活儿对我来说,多有意思?也刚好能遮一遮我自己的生意。警察动不动来找我,聊得都是这儿治安的事儿,还有附近居民投诉的事儿,刚好方便我和他们处关系。我天天舔臭脚,把他们一个个舔得笑嘻嘻、乐呵呵的。两年下来,这边三条街,两个派出所,里面每个人我都见齐了!谁离职,谁入职,谁升了,谁调了,我估计比江汉区局长还清楚。这样以来,他们就永远想不到我是干什么的。而且,我也爱喝酒,老板也不糊弄人,你别小看这桶啤酒,正儿八经青岛二厂空运来的鲜啤酒,青岛本地人都得排队。这么大一桶,你还别不信,五千块钱都拿不下来。一年少说二百万的啤酒钱,你说,是不是菩萨心肠?每天起来,能有那么一大扎生啤握在手里,我这条命,就可以继续往前活!” 张华扬什么也没来得及说。这个男人只停下来吸了一口水烟,都还没往出吐,就火急火燎地紧接着说下面的话,于是水烟成了佐料,夹杂在喋喋不休中,从牙缝和鼻孔连连喷出: “ 你睡觉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刚来武汉。你从汉口站出来都不超过三天,对不对?你看,那些家伙在这儿睡觉,四仰八叉的,恨不得把自己家褥子也拿过来,而你,把自己给抱着,防着谁一样。这儿从来没有不是外卖员的人来蹭酒喝,也有,不过都让他们给轰出去了,都轮不着我出手,你怎么没有被轰出去?我就奇怪了。我估计,你不是外卖员,胜似外卖员,神似?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下子就想起我刚来武汉的时候,当时我也穿着你这么一件立领的衣服。我都知道你为什么要穿这样的衣服!就是因为它带个立领,显得没那么随便,有领子,就有头有脸些啦,能跟人谈事儿啦。找工作,或者刚开始干销售的人,都穿你这个。九十年代,买一件好看的立领,那简直是新生活的希望,那时候还流行假领子呢!但是,小伙子,今非昔比喽……现在这个年头,立领不立领已经无所谓啦,人们就算隔着三层羽绒服,都能看出对方兜里有几个钱,而且人和人之间所能谈的东西越来越少啦,没什么可商量的啦,该商量的东西,你们父亲那辈人早就替你们商量完啦。两个人一碰面,就知道谁是赚钱的,谁是受罪的!一切都定下来了。这里面有原始资本积累的学问,有人口的学问,还有社会结构的问题。像你这种大学生,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大学?我没上过本科。”张华扬回答道,“你高估了。” “不可能!你一看就是那种心思缜密的人,你看你,睡醒了就开始沉思,想什么呢?”男人说到这,有点不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又带着不礼貌的笑容从上到下打量张华扬的全身,这种眼光的扫描把张华扬弄得坐立不安,如芒刺在背。男人说,“那你总上过大专吧?” “大专上过,但是没读完。”张华扬说。 “现在可不是放假的时间,你是从学校跑出来了?这我可要找你的家长了!”正当张华扬皱起眉头的时候,男人赶紧拍了拍他的腿,站起来,一边走动,一边补充道,“放你一百个心吧,正因为你从学校出来了,我才要告诉你,上学就是他妈的扯淡!这院子里的人,二十五岁以下的,谁没上过大专?谁不是给名厨班,挖机大师班交过钱的?”他说着这些话,声音越来越远,人已经晃到酒桶的地方,半跪着,抬起水龙头的把手,但是已经没有酒了。于是他伸开胳膊,把酒桶拽出一个角度,往下压,才重新接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是下一杯。他的话已经引发了周围人的注意,好的情绪,坏的情绪,爬上了诸位外卖员的脸。一对儿正在打牌的兄弟朝他这边看过来,笑他拨弄酒桶的样子。从周围人的反应和调侃里,张华扬才听出来这个人叫伍哥。 伍哥基本没有骗张华扬。常来院子的伙计都知道,他是南京人,九七年前后,倒插门嫁到武汉,名字叫孙越伍,他的确在这个小院子里人尽皆知,是个老熟人。并且具备随时打开嗓门放声说话的权利。他评价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要从那个人的学历开始谈起,大概因为他自己是大学生,熟悉西方自然科学搞实验的那一套:遇事遇人,先谈基本属性。他的高谈阔论已经成为周围人的习惯,其嗓门对小院的饮酒气氛所带来的提升,远远胜于那个可有可无的放着高雅影片的放映机。毕竟放映机里的片子全都是发了财的老板的个人意志,动不动就搞博格曼和马基德·马基迪,极幸运的好日子里才轮得到昆汀或者罗曼·波兰斯基,而伍哥南京风味的武汉话才贴合普罗大众的耳朵。事实上,外卖员小院的人们需要伍哥,更进一步讲,有些没有酒瘾的人,压根就是为了伍哥才来的。尤其是那些赌博上输了钱或者遇到重大变故的可怜人,最喜欢听伍哥把一切都说得无所谓,并不厌其烦地搬出他自己生命中那种所向披靡的大痛苦,那种“你们这种幸福的人”所不能理解的大灾变来,让人们自行对比,并因此迅速获得实打实的安慰。他在一个个玩笑里,软化人们的痛苦,其代价只不过是极大地抬升了人们对黄色笑话以及其他各种笑话的敏感阈值。因此,他的安慰手法,对于院子里的老面孔已经无效了——人的痛苦和人的生活一样,是源源不绝的河流,而伍哥那几个翻来覆去的说法总是有限的,总有江郎才尽的一天。 所以伍哥对新面孔尤为重视,也特别友好。他期待新人,并在人多的时候,主动让新人在院子中间介绍自己,哪家公司的?跑多久了?平均每天跑几单?最高记录是几单?人群之间普遍构筑起一个基本的共识:那就是把酒桶的底儿留给伍哥,让他不至于提前离场,才能上演肩扛酒桶的最终保留节目。 “伍哥!”黄色制服的胖男人高声问道,“既然上学冒的卵用!你怎么还让你女儿上学呢!” “就是!还托人找黄冈卷子呢!” “是吗?黄冈卷子比武汉的还难?” “是呀!黄冈的卷子大学研究生都做不来!” 伍哥抬了抬手说,“你们这些人呀!总是相信黑的是黑的,白的是白的。我知道,这和你们的工作有关系!东边的订单你不能往西送,四位数的取餐号你听不得三位数。你们喜欢定下来的东西。你们喜欢一眼望过去就确定得不得了的东西。送你们个时髦的词儿吧!确定性!但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爱学习的人,一种是学不进去的人。对于爱学习的人来说,我要说,上学是大有用处!对于学不进去的人,我要说,上学简直是屁用都没有!纯粹是一种折磨!对他们来说,上学唯一的好处就是宿舍里那些和人相处的技能罢了!” 众人异口同声发出“吁”的起哄声。仿佛他们听惯了伍哥把任何一个道理都说成车轱辘话,任凭最残酷的法官也被里面旋转的逻辑给绕晕,挑不出明显的缺憾。在大家“吁”的时候,伍哥歪着头闭上眼睛,嘴角上扬,等待人们的这阵讥讽的势头过去。之后他继续说道,“一个人爱干什么,不爱干什么,那是天注定!有的人,天生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有的人,学习对他来说,就像玩一样,就像我女儿,根本不用人催,不用人赶,她自己就有成就感。做卷子,拿高分,解难题,画辅助线,对她来说,就像是吃上一顿大肘子一样,就是喜欢,就是开心,就是爱学!那你怎么办?拦着她,不让她学?大肘子来了,不让你们吃?” “你喝多了!伍哥,我们有的选吗!难道有人天生下来喜欢送外卖吗?!哈哈!伍哥,你喜欢干什么?”黄色制服男人接连问道,“除了喝酒之外?”听到这个问题,大家再度欢笑起来。 “小伙子,”伍哥从小院中心的树边回来坐下,侧头只对着张华扬说话,就像这个问题是他问的一样,“我看起来难道是一个只爱喝酒的酒鬼?” “我不知道。”张华扬有些尴尬,低着头小声地应付着说。 伍哥望了望那些笑话他的人,默默念叨着,“这些人,从前一个个崇拜我崇拜得不得了,围着我,问这个,问那个的,现在可好,臭不要脸了,垃圾也不收拾了,一赖赖到凌晨三四点,瓜子皮磕得到处都是。人呐……”说话间,他持续地叹息着,又惆怅地评价起人类的性质来,“人和人不熟悉的时候,才愿意听你说两句话,夸你说得好,不过是给你个面子罢了。一旦熟悉了,你再说什么话,哪怕是金玉良言,在他们听起来,也是吹牛屄。为什么?他们觉得熟悉了,就和你平起平坐了,一旦平起平坐了,那就是一类人。既然是一类人,你天天说金玉良言,他们则说不出什么高级话,那他们可接受不了。每个人都擅长矮化别人,从最优秀的人身上找缺点,图自己一个安心,比方说,喝酒,喝酒有什么错?可我……现在在他们心里倒成了满口胡话,彻底的酒鬼了。再比如,从前,他们打心眼里感激老板弄这个小院子,后来呢?后来听我讲了老板的发家史,这群人立马找到矮化人家的由头了,说什么哦原来他不过是被女富婆包养了,怪不得呢!我心想,难道用屌开路就不算白手起家吗?退一万步讲,用屌,能把餐饮干好吗?这群人最擅长干这种事,基本上中国富豪榜上的每个老板,他们都能给你说出几个秘密来,要么是人一开始就有个当官的爹,要么是天降贵人相助,成了谁谁谁的白手套。简直是没有他们不清楚的背后的隐情!如果哪个老板确实出身贫寒,你比如说刘强东吧,正儿八经带着鸡蛋去上大学的,实在是找不到什么隐情,他们就一脸委屈地,就像屎憋着了一样,难受极了,这时候,如果有谁能行行好,说上一个刘强东第一任老婆的大秘密,他们就立马像小蝌蚪找到了妈妈一样,兴奋地又笑又叫。关键是,一旦把人家的成功归结为运气,就再也没什么真正的尊重可言了,喝着人家的酒,心眼里却把人当暴发户看待。我倒不是觉得他们可恨,而是可怜啊!你想想,如果把所有老板的成功都归结为运气,他们简直就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永远在那儿等待富婆的理由啊!这才是他们永远是外卖员的真正原因!可是,这些,他们这辈子又怎么可能听得懂呢?” 张华扬对这些观点不置可否。他像木雕的佛一样坐着,抿着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东西。基本上,对于孙越伍的发言,他只感到恍惚。 孙越伍说话又急又密,谈到的都是与张华扬无关的,而且张华扬平常想也不去想的命题,即便非要回应些什么,也需要大量的时间来消化。不过张华杨根本没什么这方面的精力,整张脸都显得阴云密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似乎让伍哥大为难受,一身的酒劲儿无处宣泄,更加快了语速,生气地对他说,“喂!我发现你怎么愁眉苦脸的?这么说吧!如果谁一瞬间能把我变得像你这么年轻,我直接就脱光了跳起来,在大街上跳舞!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年轻更美好的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虽然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但每天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像你这么看起来,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那时候,没别的,就三个字:搞女人。你们现在年轻人呐,搞女人的年纪,一个个却愁眉苦脸,就像从《唐山大地震》剧组里走出来的群演一样。不过也难怪,你们被欺负得太狠了。武汉有一百万大学生,里面有九十八万都和你一个表情。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长得不俊气,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心态……好吧,我来问问你,你来武汉想干什么?譬如说,是不是为了哪个女人来的?” “不是为了女人。”张华扬摇了摇头。 “看你这表情,怎么回事?你结婚了没?” “离婚了。” “好家伙,你多大岁数?” “二十六。” “二十六岁就离婚了。这足以把你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怪不得你看起来和这帮单身汉不一样。”伍哥说,“你看看我,我四十岁才把婚离了。婚姻这个东西,就好比……这个,算了!没什么东西能用来比喻婚姻。总之,你结过婚,你知道,婚姻完全就是莫名其妙!” “我是不得不离婚。”张华扬说。 “我知道……我知道……”伍哥明明什么都还不清楚,却投来一阵阵怜悯的目光,仿佛他亲身见证过无数的爱情的凋亡一样,“天底下没有有花样的故事,大家都差不多。你知道中国男人的婚内出轨率有多少吗?” “有多少?”张华扬好奇地说。 “百——分——之——百!”伍哥大笑着说,“那你猜中国女人的婚内出轨率是多少?” “百分之三十。”张华扬猜测道。 “错。”伍哥摇着头,搡了张华扬一把,说,“你想什么呢?百分之一百二!如果是家庭主妇,那就是百分之六百。”听到这句话,张华扬脑子里蹦出一大堆画面,伍哥惊讶于张华扬没有笑,他非常尴尬地说,“那我知道了,你这是犯了错误了,身无分文、净身出户了,一个人跑到武汉来了。我猜的没错吧?鬼使神差,天意,是天意让你撞进了这条小巷子,缘分让你撞见了我。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帮帮你?” “你打算怎么帮?”张华扬灵敏地说。然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孙越伍的眼睛。几个毫秒之内,他所捕捉到的是一双憔悴不堪又煞气腾腾的眼睛。 “原来如此……”孙越伍脸上突然收起了那一套戏谑的神态,把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又把水烟管子从嘴里拔出来,按在桌上说,“看来,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别人的帮助。你的眼睛都放光了。” 张华扬对自己的反应毫不知情,他一方面觉得羞愧难当,一方面又感到被孙越伍的直率彻底包围。他只能等待。他心想,要么听他继续说话,两个人往下交流交流,要么,大不了像个老鼠落荒而逃,怎么钻进来的,怎么滚出去罢了。而孙越伍很久都没有说话,长时间的沉默使张华扬越来越煎熬,他准备拔腿逃走的时候,孙越伍提议道,“来,这样,你跟我外面走走。这不是谈事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小院,从远处看,一个大摇大摆,一个彷徨其后。出了巷子,孙越伍扭过头顿了一步,指了指江边的方向说,“那边”,然后走在张华扬的左边。 凌晨一点半,路上大部分都清凉安静,只有门廊紧闭的酒吧里发出闷闷的响声。孙越伍问张华扬说,“你先告诉我,你对于刚才我说的,人成功背后的原因怎么看?你觉得这个酒吧老板发财是纯靠运气吗?” 张华扬半天冒不出一句话,孙越伍说,“这个问题你不说的话,我们就没法往下说。” “我只是在思考。”张华扬边走边说。 “好,没错,你好好地想。” 俄顷,过马路之前,张华扬开始说,“我只是对成功没有那么大的概念。我不觉得开酒吧,做餐饮,有大笔的钱请人喝酒,就是成功了。而送外卖的人就是失败。要说具体的原因,那就是送外卖的人可能杀了酒吧的老板,就像你刚才安慰的那个人,他说要杀人,你只是让他想开点,但你都没听到他一直哭鼻子的原因,不是咖啡店的人死活出不了一单让他超时了那么简单。具体情况,我听下来是这样的,昨天下午,他到咖啡店取餐,里面那个人一直让他等着,等了一会儿,马上就要超时了,服务员说,他们只能按照订单顺序,一单一单地做,催也没有用。他抱怨了几句,服务员也抱怨他,说他有本事就把系统订单的排序给改了,这时候他都还没什么,他自己也说了,和服务员吵架纯粹就是每天的解闷儿罢了,他自己都知道,服务员觉得他们送餐的都是傻屄,他们送餐的也没有一个不觉得服务员是傻屄的,这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一直到最新的订单都做完了,其他外卖员都拿着餐走了,他都彻底超时了,他的餐还没做出来,这时候他就问,怎么还没出来?你们干什么吃的?服务员才觉得理亏了,不耐烦地开始看出单的机器,发现打印机已经不打印了,压根没有最新的订单了。才开始问他的取餐号是多少,他说了自己的取餐号,服务员把另一个人叫过来,看看情况。另一个人过来之后,像看傻屄一样看着他说,你看看是不是在那边台子上?那个台子是店里专门设置的让外卖员取餐的地方,最上层还贴心地给外卖员准备了一些白开水。他气坏了,跑过去查看,就在那个柜子上,摆着他要取的餐,早就做好了!他拿着这个餐就嘟囔了一句,早他妈干啥吃的,做好了不知道说。服务员也被嘟囔急了,说了一句你自己没长眼睛。他反正也超时了,就折回来,指着鼻子骂别人,说我看你们餐都摆在吧台上,谁他妈能知道那有个柜子?服务员是个小姑娘,两下就被他骂哭了,带着哭腔说,那是中午订单太多了,刚做出来就拿走了,才没有都放到那个柜子去。还跟同事说,他自己没长眼睛,还怪我!那个同事为她出头,对他说,智商不够就不要跑外卖了,他一听这句话,反问他们你们智商高不也在做咖啡吗?那个男同事彻底急了,说自己是咖啡店的老板,而他呢?算什么东西?估计祖宗三代都是送外卖的。他当时被气得想哭,还不上一句嘴,那是因为他祖宗三代虽然不是送外卖的,但他的爸爸是货车司机,他的爷爷是火车副驾驶, 非要细扣,那和送外卖的也差不多。所有顾客都看着他,他感觉被侮辱。这就是他想把他杀了的原因。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你所说的失败的外卖员,是有可能杀人的,毕竟除了你以外,刚才院子里听他讲爸爸开大车的故事的人,没一个不希望那个咖啡店老板去死的。你说酒吧老板成功的时候,我就在想,他有没有可能也会有想杀人的时刻?人只要有可能想杀人,就有可能真的去杀,如果一个人还有可能杀人,哪怕他有五百个亿,他都不能算是绝对成功,因为他还可能为杀人付出代价,可能进监狱,判死刑,或者因为一桩小事,一点点傲慢,就被别人杀掉。一个无论如何一辈子也不可能杀人的人,即便他兜里只剩下二十块钱,他也比所有人都更成功。我觉得,一个对别人没有傲慢,也不会为别人的傲慢而生恨的人,算是成功的人。我反正做不到这一点。” 这一番话让孙越伍越走越慢,不知不觉,张华扬都走到了他前面一个身位。他完全不知道张华扬在说什么,只听了个大概齐,觉得他有一套自己的道理,见他终于不说了,他问张华扬,“你的意思是,酒吧老板,就算在事业上是成功了,但作为一个不是圣人的人,也有可能在接下来的人生中犯罪,并因此被判刑?变得一无所有?” “没错。没有人是圣人。”张华扬笃定地说。 “你要这样说的话,那就算不杀人,他也可能有其他犯罪,经济犯罪的老板多了去了,越是有钱,越危险,按你这么说,这世界上还没有成功的人了?我就说阶段性成功吧,难道没有阶段性的成功?” “不,我没有说有关经济犯罪的事,我只是说杀人,人的命。简单说,如果今天这个外卖员没有控制得了自己,那个咖啡店老板是不是就已经死了?一个随时可能死的人,他算成功吗?一个随时可能杀人的人,他也不算成功。” “按你这么说,每个人都随时有可能被车撞死。”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说的是人和人之间的事。只是说人。”张华扬突然泄了气一样,到这里,他根本已经忘记了自己在说什么,表达什么,只感到喉咙很累,而且,他发现,自己没有长篇大论的天赋,总是把话说得很啰嗦。于是他也不想继续再说下去。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江滩上,狂乱的芦苇在夜风中摇晃,长江二桥的灯也灭了,江水在黑暗中凄迷地流淌,只能看到通往武昌的直道上,车灯如橙色的滚珠来回穿梭。 孙越伍低头思虑着什么,伸手引导着张华扬,向大桥方向散步。 “这么说吧,小伙子,我的酒也让你说醒了。你的回答虽然不是正确答案,但也不是错误答案。我完全没想到你会说这么多,有这么多想法。我觉得你至少有很强的思考能力,是一个可以认真对待事情的人。关于帮你,我是可以帮你的,我也有能力带你赚钱,不过我没有这个义务。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帮人的说法,所有帮你的人,都是希望你能简单地培养一下,就能反过来给我创造一些更多的东西,解放我的双手。关于这个,你能不能赞同?” “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信任你,我要你先让我相信你。你来自哪儿,你的年龄,学校,你父母为什么不管你,你来武汉是想混日子,还是想发大财,还是单纯就是躲着老婆,散散心?” “我不想说这些东西,我都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好,那我还是先按照自己的直觉,我的直觉从没有害过我,如果在你身上,我的直觉出了问题,那倒是我生活中的一桩奇怪的事儿了。”孙越伍说完这句话,闷头带着张华扬走了少说有一公里,期间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张华扬都怀疑自己为什么跟着这个不着调的人狂走夜路、一种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的时候,却看见孙越伍突然停下来,抬起了右手臂,指着大桥,问他说,“你看这桥上是什么?” 桥上能有什么?张华扬望着大桥,他知道这个问题轮不着他回答,只听见孙越伍紧跟着说,“在我眼里,这就是武昌到汉口的一条河,这样的河,还有好几条,大桥,二桥,鹦鹉洲大桥,杨泗港大桥,就是四条金色的河。你要跟我做生意,我必须先把钱是什么告诉你。小院儿里那些人,我确实跟他们讲不来,他们也听不进去,现在,我准备跟你说一说。但我不会全都告诉你,不过,也够你用一辈子了。哪怕你不跟我干,或者哪天被我开除了,你未来所做的事也离不开我说的东西的范围,小伙儿,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验证。”孙越伍踌躇满志地顿了一口气,至此,他已经不关心张华扬是否感兴趣,只目光笃定地说道,“钱,是世界上最好动的东西。那种把全中国最高明的医学博士弄到一起也治不好的多动症的小孩,也没有钱好动。换句话说,不动起来的钱,就不是钱。贪官贪污一千个亿,放在家里,不敢花,一花就要被抓,那还是钱吗?只有动起来的才叫钱。好,那么它一动,可不是乱动,乱动就没法聊了,它动得有规律,一旦有规律,就会有趋势,有了趋势,这水才不会乱流,而是汇成一条又一条的河流。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创造钱的人,另一种人没本事,不创造钱,只能挑一条钱的河,直接跳下去拿钱,去捞钱。你和我,属于后面这种人。像我弟,我弟弟他应该算是前面那种人。他在光谷科创大厦上班,给人家做什么?做那个叫……”孙越伍扶眉苦思了一阵,突然想到了,脱口而出继续说道,“路由器,路由器的自动化测试脚本,对,他写代码的,程序员儿。程序员用知识创造财富,我们这辈子走不了这条路。你应该清楚自己是几斤几两,我们发明不了什么更牛屄的发动机,也造不了手机,电脑,路由器。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财富,一定是直接从别人口袋里拿来的,当然你不能抢,抢就进去了,也不能骗,骗也要进去。倒爷为什么叫倒爷?不叫倒孙?因为倒货的人赚了大钱,赚大钱的就是爷,你别管怎么赚的……算了,扯远了,我们就谈钱本身——我们说钱是好动之物,但是这些钱的河流,你是看不见的,不像这个长江,你一伸手就能摸到,冰凉凉的水。钱的流动,你摸不到。” 孙悦伍用脚将一块石头轻巧地踢到了张华扬面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淡然地继续开口,“你好比,这是一幢居民楼吧?底下开了一圈餐馆,那么就一定有好几条透明的水管,从楼上人的钱包,链接到餐馆的收银台上。每天,现金流在这些管道中不断流淌。当某家餐馆走红时,这些水管的流量也会因之增大,水压也逐渐升高。那么我问你,你打算如何从这些水管中捞到属于你的一份?你是无产阶级,手无寸铁,你既不是老板,也不是顾客,怎么办?方法只有两种,一,是改变流向。我说了,钱好动,钱不愿意永远就那么按固定路线流动,你可以将这些管道重新引向其他地方呀?打个比方,用你的嘴皮子也好,拉横幅也好,造谣也罢,把居民引到马路对面另一个餐馆去吃,这样那位老板会不会心甘情愿地给你钱呢?为什么给你钱?从表面上看,是你把人拉来吃饭了,他奖励你。深层次来看,你之所以得到报酬,是因为你改变了水的流向。” 张华扬听得云里雾里,尽管他认同孙越伍的金钱如水流的譬喻句,然而,对于孙越伍滔滔不绝的其他例子,他几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很能说,而且自成一派,有点像民间科学家。不过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就像喜欢听,爱听一样。孙越伍继续解释道: “其二,是拓宽河道。比方说,你跟这个餐馆谈团餐的事,把一车盒饭,送到工地去,这相当于把几十个客人远远地链接到这根水管上。你别管工地距离餐馆有多远,你只关心钱,更多的钱流动到餐馆,这是这件事儿的本质,和工人,和盒饭,都没有任何关系——说到这,我要警告你,很多人之所以赚不到钱,是因为他们太计较具体的事情了,能赚上钱的人,眼睛里应当只有钱——好,那么,改变方向,拓宽管道,这两件事,本质上是在顺应钱好动的本性。这两个过程里,作为主导者的你都能够从中获益。当然了,例子只不过是例子,如果是干餐馆、盒饭这些小事,我不可能在武汉买这么多滨江的房子……”孙越伍侧过身,晃了晃他那一串钥匙,亮晃晃的。但是,他给人的感觉不是纯粹的炫耀,而是一种适可而止的自我证明,他的眼神很快从钥匙上挪开,重新聚焦在张华扬身上,“现在你已经了解了关于河流的事,那么,在我们动手之前,是不是应当找一条又宽又深、水流湍急,能淹死人的那种河流去捞钱?” 张华扬点了点头,说,“按照你的说法,应该是这样,水越大越好。” “好……”孙越伍把一声“好”说得又长又软,音调婉转地从他昂扬的嗓音中流淌出来,就像教授点醒了研究生,或者像父亲骂通了儿子的心灵一样,孙越伍感激地拍了拍张华扬的肩膀,眼中充满了兴奋,“那么,有请你来说说,这世界上有什么河流是最汹涌的?” “军火。”张华扬脱口而出。 “什么?”孙越伍一下子愣住了,哑口无言,脸上挂上一抹尴尬的表情,仿佛瞥见闹市中交配的流浪狗似的。他皱起眉头说,“我不知道你这个回答是认真的,还是从头到尾只把我当一个酒鬼?” “你已经酒醒了。我也没醉。”张华扬淡定地回应。 “我不得不说,你确实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军火?他妈的,军火!真是邪门了。我打死也没有想到你会说这个。要跟你认真说,这绝对不是个错误答案,而且是正确答案里非常靠前的一个。不过,军工,烟草,能源,医药,年轻人 总是拽这些大词儿!短视频害了你们!这些行业确实是大江大河,可是岸边早就站满了人,可以说是人山人海。并不是说你挤不进去,很多时候,你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而我想告诉你的这条大河,比军火还要宽,还要广!如果军火是汉江,那我要带你做的,就是长江。长江纯粹是咱们这种人的母亲河,即便全地球的人都凑到岸边来,手拉着手,也围不住长江。” 张华扬被他说得有些振奋,这是一种他所陌生的久违了的情感。幸好,面前的江水冷静地冲刷着他的心潮,温柔地为这颗心降温,使他的神情并没有失态,谁也不能看出他内心的激动。他听见孙越伍继续说,“这世界上所有的钱,真正的大河,最宽,最汹涌的那一条,就是从男人流向女人这一条。就在我跟你说这句话的同时,就在现在!哪怕是凌晨了,你相信吗,就有一笔又一笔,几千块,几百块,几十块的转账,正从武昌城嗖的一声转到汉口某个女人的身上?或者从汉阳哪个男人的钱包里,嗖得一声,飞到洪山哪个女主播的荷包里?你闭上眼睛,你就听吧,好好地感受吧……”张华扬眼看着孙越伍闭起了眼睛,像个江边的盲人指挥家一样,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口中喃喃地叨咕着说,“嗖……嗖……嗖……又细又密,你听见了没有?一笔又一笔,刷……刷……刷……这是什么?是钱的声音,钱在飞呢!年轻人!” 孙越伍睁开眼,张华扬连忙避开了他的目光。孙越伍继续说,“这才是我所说的,真正的河流。世界上的钱,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但归根结底是女人的。男人创造了无聊的纸钱,而女人补全了钱的意义。你如果不把这一点搞清楚,你会在各种各样鸡毛蒜皮的创业项目里受尽折磨,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可是你做这个,就不犯法吗?”张华扬问道。他的心里有些失望,对于“长江般的金流”的期待,一下子就落了空。坦白地讲,他感觉孙越伍的演讲到头来还是落入了俗套。 “我就说我的直觉不会骗我。你立马想到了拉皮条?对吧?我说实话,你很聪明。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违法。首先,城市很重要,分析环境,是任何创业的第一步。毛主席就是这样做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如果没认清中国当时大部分人口都是无产阶级和半无产阶级,如果还跟那些军阀、官僚、买办、地主瞎搞关系,真正有力量的革命就没办法展开。每一个城市都有最适合从事的生意。如果你在义乌不做小商品,那不如不去。如果你去深圳,不做电子产品,你不如不去。海南做什么?在海南,你就做旅游,倒卖各种酒店的房间。在上海,你得有关系,那是金融的天堂,纯粹的玩儿钱,捣鼓钱本身。假如你去成都呢?成都……那你就躺着吧,什么也别做。现在你人在武汉,武汉适合做什么?我告诉你,武昌城有八十四所高校,一百二十万在校大学生和研究生,占到了武汉常住人口的百分之十一!武汉是全世界大学生人数最多的城市,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大学生之城。我说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让你在大学城旁边开个奶茶店,你必须听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武汉有六十万女大学生!” 张华扬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孙悦伍也洋洋得意,掏出烟来,发给张华扬一支,两人先后点好了烟。一阵吞云吐雾后,孙悦伍清了清嗓子,就像即将打出最后的底牌一般,换上了一种老道且坚定的语气,相当正式地说,“我做的事叫绿局。我跟老外客户说的时候,我就说Green Party,虽然听完我的解释,老外都说叫个什么?Wholesome Party!但我还是觉得,Green比较传神。绿色健康,又优雅,又一听就合法。我为什么让你看大桥,武汉这些大桥,在我看来,就是纯粹的金河。你看,河对岸,就是武昌城,百分之九十九的高校都在武昌,可是最好的那些饭店,商务洽谈的好地方,都在咱们汉口这边。对了,你住哪儿?” “光谷广场那边。” “那你和女大学生住在一起!不错,这倒是比较方便……”孙悦伍抿着嘴,咬了会儿嘴唇,似乎有些心事,然后突然舍弃了心中的琢磨,继续说道:“……每天,都有女大学生,打扮得漂漂亮亮,乘车,顺着大桥到汉口来,我们就是要在这些金河里捡钱。其一,我每天都改变河水的流向,怎么改变?我把学生安排到不同的饭局上。其二,拓宽河道的事更不能耽误,每年新生季,增加备选女生的人数,把毕业生的群解散,更新换代。一六一七年的时候,干我们这行的,太可怜,格局没有放开,还傻不郎当地盯着音乐学院、舞蹈学院两个学校做,那时候老板都正儿八经要听唱歌,要看舞蹈的,尤其是音乐学院,那女生相当专业,唱《青藏高原》,还有什么,《山歌好比春江水》,《驼铃》,把老板唱得神魂颠倒,那可是真功夫的年代呀……如今河道拓得太宽啦,有才艺的,全是抢手货。现在,只要稍微有点姿色,哪怕什么都不会,都有机会上绿局。” “那为什么非要是女大学生?”张华扬眼里闪烁着好奇,想着事情说。 “什么?”孙悦伍转头看着他。 “我意思,非要女大学生吗?” “能赚上钱的有几个是傻帽儿?你把饼子弄过去,人家下次再也不找你了。饼子一到,开口说上两句话就暴露了!”孙越伍解释道。 “什么是饼子?” “武汉管纯粹出来卖的,叫饼子。” “为什么叫饼子?” “那我哪儿知道?不是,你等等……”孙越伍带着一脸的难受劲儿,斜睨着张华扬。显然,张华扬的表情不符合他的预期。孙越伍内心只感到把一个巨大的大包袱用世界上最花哨的方法抖到了沼泽里,没掀起半点涟漪。一种踩空了、扑歪了的羞怒感环绕着他,以至于他的动作也变得滑稽可笑,双手背在后面,像卓别林一样质问张华扬,“我发现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兴奋呢?” “那么女大学生参加这种绿局,一次能拿多少钱。”张华扬迅速追问。 “你猜猜呢?” “五百。” “五百?”孙越伍不禁嗤之以鼻。 “那是多少?” “谁五百块钱给你出来?化妆钱都不够!还五百呢……两千、三千、甚至五千都有可能!” 如孙越伍所说,张华扬脸上确实没什么兴奋劲儿。尽管他嘴上不停地发问,却不过是对话的惯常延续,缺乏真正的激情。真实情况是,整段对话过程中,他的嘴巴和脑子早已分道扬镳,他的脑子迅速地构建起一幅武汉生活新图景,“哦?每天起床,抱个手机,联系女大学生,发布饭局,筛选人员?谈成了,钱就飞到手机里,谈不成就寻找下一个。按一按手机,钱就来了。然后呢?”他快速地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滋味,“然后,我赚来的钱,当然也是好动的,既然要动,又会流到哪儿呢?买房子?身上挂满钥匙串?再然后呢?雇一帮打手,去紫菘花苑,找到严佳,让他给我跪下?” “别再想严佳了!专心听听这提议吧!还在为那个杂种分心呢……绿局,想想绿局吧……健康的饭局?难道真的不犯法吗?不犯法是最基本的要求,来武汉可不是为了进监狱。可是,实在是有一个问题绕不过去,伍哥不也有女儿吗?那为什么他满脸的自豪呢?八十万女大学生,难道不是八十万个男人的女儿吗?哦?这又是在想什么!难道又开始考虑品德上的事儿?算了吧!这纯粹就是一种恶习……不必考虑这些了!我兜里只有一百三十五块钱……” 于此同时,孙越伍还在不停地说着,“你想想,现在大学生一个月生活费吧,一千块?一千五?最多最多,一千八两千块,撑死了吧?绝大多数,我是说绝大多数,都是一千上下!那么,趁下课到寝室关门前,去一个环境不错的地方,吃吃饭,聊聊天,又能品尝各式各样的私房菜,顶多再喝点酒,饭局结束,拿个一两千的红包,如果还能被邀请去唱歌,额外另算,又是一两千,何乐而不为呢?” “那如果绿局结束了,男的要对女学生有进一步想法呢?”张华扬问。 “那他妈谁管得着?你管得着吗?只要是从吃饭开始,不是从大床房开始就行了!你关心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干什么?”孙越伍脱口应付着,说完这些,他再度望向张华扬,立刻生气起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崩溃,眼珠翻天,摇头晃脑,迅速地掏出香烟,格外焦急地点燃,开始左右踱步,就像一头动物园角落里刻板地来回巡逻的胡狼。突然,猛地走过来,就像要给张华扬一个耳光似的,把手伸起来,又快又狠地在张华扬眼睛前面画曲线,“你到底是不是白痴?嘿!你都快睡着了!还没醒酒吗!我的老天爷了,来,真是的!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张华扬被弄得不知所措,就像一个无辜的被抱怨吃饭太慢的孩子,眼含辩解地与孙越伍对视。孙越伍则摆出那种自家孩子被打了,作为家长,找班主任对峙的愤慨的表情,高声地发出最后通牒,“你来跟我说说,你怎么可能不兴奋?啊!这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任何人!哪怕是我前妻,都不知道我这五年都在干什么。那女人真像个工厂加工出来的,总以为钱会从天上掉下来。而我估计真是个酒鬼,竟然告诉了你!可你究竟是怎么了?像你这样一个穷光蛋,听见足以让你逆天改命的人生大事,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不要告诉我说你是个善良的人,认为这样做不是好事?你该不会觉得你于心不忍吧?穷哥们儿里净出道德警察,我真是开了眼了!” “完全没有!”张华扬面红耳赤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么告诉你吧,现在,就算你要干,你也得给我交押金!你还以为是我求你干呢?我每天早晨抱着手机聊到晚上,一天的钱总归能赚完,多一个你,无非多拓几个客交给你罢了!我也不想太累!” “押金?” “废话。我现在酒醒透了。我怎么偏偏就告诉了你?这是什么命运的玩笑啊。亲兄弟,好哥们,狐朋狗友,我分辨得明明白白……最后却准备把这一摊大生意与一个陌生人分享?造孽!” “交多少钱?” “你真打算干?我可一点不觉得你想干。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哦!我听听热闹可以,但我不是这块料。你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心事重重?就好像你的天都塌了似的,你聪明有余,事业心却不足。拿来吧!让我来看看你的手相。这到底是怎么了?”孙越伍瞪大眼睛,站到张华扬身边,抓住他的的胳膊。长江岸边,凌晨三点,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看手相——在武汉并不稀奇。要说稀奇,最稀奇的当属这两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到岸边的钓鱼佬。一位暮年的钓客,就在离张华扬他们不远的堤岸下,相距还不到十米,穿着深色风衣,紧握着钓竿,脸上带着离异男人的沧桑,日复一日如此,静静地等待日出。他听够了深夜的江滩边上无数男男女女的断情之言,如今终于等来一个别开生面的“金河”话题。他全程一动不动,心如止水,如同汉口城的一只耳朵,成了这场对话的无声观众。 “怪不得!你看你的命运线吧,简直是乱如麻。说明你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人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呢?你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你,今天想干干这个,明天想干干那个?这怎么得了?这都不是浮躁能解释得了的!你这副手相,基本就是和发财有仇。这儿赚三百,那儿赚二百的,你就满足了!要么你去干日结工吧!今天跑外卖?明天搞分拣?后天上游轮擦船!” “哪条是命运线?” “你看我的!就是这儿,垂直向上的这一条,我多么的专一,多么坚定,这说明我要把绿局干一辈子。只要这世界上的男人还喜欢女大学生,我就永不停歇。上次有个湖南作家来采访我,大胡子,说是莫言的徒弟,我心想搞文学的还搞郭德纲拜师那一套?我看他挑女生时候那猥琐样儿,也写不出来个什么。他说我是武汉的绿局之王,我心想这名字太他妈土,想写我,他还不够格儿。” 这句话传到张华扬耳朵里,激起一些不可名状的极为刺耳的回音。他只知道这回音里不是反感,也不是恶心,但更不是敬佩和赞叹。孙越伍接着说,“得了,现在主动权倒在你这儿了?要想加入,你就准备两万块钱的押金。不想干,就拉倒。要么就是在我这先干,每天,把一半儿的收入回滚到我这儿存下,直到凑齐两万为止。” “为什么要交押金?” “你什么意思,我靠你这两万发财吗?”孙越伍晃荡了一下腰身,钥匙串又哗啦作响,“两万就是个象征性的东西。郭德纲带徒弟入行,徒弟还要磕头献茶呢,你倒是好,我在这里传道,授业,解惑,你倒成了爱答不理的那个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你住哪儿?我开车送你回。” “您喝酒了。” “没事,武汉不管酒驾。” “这样也行?” “是的,武汉全员鄂人,交通肇事率全国第一。我总不能让你等早晨的地铁。这都几点了,交警也不是铁打的!你记住我一句话……”孙越伍把一根手指放在鼻子上,努力想着什么,极力地从脑中的书库中翻出一个信条似的,终于被他找到,欣慰地一笑之后,一边走,一边脱口而出,“……对,是一首诗……入夜了,妈妈们的孩子都睡觉了。没有人会再刁难谁,没有人会欺负谁。坏蛋和好人,睡觉时都打呼噜,明天和昨天,煮在梦里,咕嘟嘟……” 孙越伍把张华扬领到滨江公园停车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遥控器,拉开一辆深绿色的宝马车。不久,车子左摇右摆,成功驶出公园,引擎发出漂亮的声音,在沿江大道一路飞驰,在高架桥上绕了一大圈,很快就驶上了长江大桥。 开车的时候,孙越伍似乎真的清醒了,耐心地等待每一个红绿灯,每一次换挡都精准而顺畅。并且,全程一言不发。张华扬猜测,开车的人现在估计后悔不已,而且相当不耐烦。一种说不上来的懊恼始终游走在张华扬干涩的唇边,不知为何,他一想到自己的银行卡,就有一种想道歉的冲动。可是,一路上,这种冲动,始终没能聚焦起来,使他蹦出哪怕一个字儿。后来他彻底放弃了,望着玻璃上斜滚过的雨水,心里默默想到,“从小到大,连爸爸都没教过我如何赚钱,如何,把握机会……种地,装空调,贴瓷砖,这些东西,他自己都不喜欢,只是为了生活要做的必要工作罢了,有什么可教的呢?这是我从来没见识过的事,没有反应,表现木讷,也算是正常的吧……” 张华扬不断在心里为自己开脱着,“对于绿局,我到底有什么感觉?我觉得,它很时髦,这是第一印象……然后,它很简单,很明确,也很直接,这是所有男人都一听就明白的生意,正因如此,才不会那么兴奋吧?甚至,还有点害羞,为什么呢?毕竟,通过这份工作,可以接触到一些女大学生。搁平常,女大学生哪儿会正眼看我一眼?这才是装作不兴奋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害羞?不……作为从穷兮兮的生活中爬出来的机会,哪怕装!你也应该装得兴奋一些!兴许兴奋一些,就没有押金的事儿了?为什么不激动一些!现在可好,即便想做,也得先掏两万块钱,我去哪儿弄这两万块钱?什么也干不好……总是错过这个,又错过那个的……人一旦觉得另一个人不够尊重自己,就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如何让他屈服了,伍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然而实际上,时机一旦过去,即便跪下来亲吻他的鞋,也未必能满足他了!他非要把我折磨个好歹出来不可。要是每次事情发生时,让整个世界都暂停一下,让我能搬个板凳在旁边想一想,该用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那就没有活不好的人生了!该死的杂种……为什么开车时一句话也不说了?心里想着怎么对付我呢吧?这个和严佳一样狗日的东西……” 天微微亮的时候,车停下来。伍哥将张华扬像卸货一样撂在了珞喻路。两个人客套了几句,孙越伍让张华扬报手机号,张华扬的手机很快亮了,“存一下,想明白了再联系吧,哎!”说罢,车门关上,孙越伍狠狠踩了一脚油门。 发动机的尖啸声响彻长街,车子迅速冲回高架桥,卷起阵阵水影。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中。

4 张华扬即将被越来越激烈的哐哐声砸醒,此刻,他眼角上全是可悲的分泌物的结块,腋窝里渗着噩梦造成的汗水,浑身上下一股臭味。事实上,与其说他睡了一觉,不如说一个中了蛆邪的人在床上扭了一夜。 光谷新片区一带,从各式工地上传来的砸楼声是以二十四小时计的,从未停息。经济建设,将所有人的痛苦抛诸脑后,天文数字般的投资款尽可能地支付着年轻人的崩溃。漫长的土木交响乐训练了他们的耳朵,使大家总觉得造一栋楼是那么的便宜。所以,用一辈子来置办这些楼宇中的其中一间,才显得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可张华扬还远未适应这些声音,对于蛐蛐儿声、水田的蛙鸣,或者树林在夜风中的抖擞声的严重的戒断反应,使他魂不守舍,醒来之后,他用一双血浸的眼睛,仇视着房顶,感到阳光又白又亮,又看了一眼时间,竟然十一点半了。他怒从胸中起,嘴唇也开始颤动,“……去他妈的兴奋劲儿吧?兴奋个屁?难道我表现出兴奋,就能带我做你那狗屎一样的绿局生意了?哦!快算了吧!没长屁眼儿的观音菩萨才能有这种慈悲!” 他汗水里的尿素、雄性荷尔蒙和鲨角烯共同作用,把枕头染得越来越黄,裤裆里也黏腻得想死,一双发紫的嘴唇持续地痛苦地苛责着,“兴奋个什么劲儿呀?把我当脱衣舞女郎了?嫌我屁股扭得不够骚呢?就算我表现出兴奋来!你也还有别的说法等着我呢!不过就是个晃着钱袋子的类人猿罢了,大脑发育畸形,以摆弄正常人的心情为乐。爸爸说的真是没错,当一个人能在你面前挑剔你的毛病时,他早就不把你当人看了!第一次见面的人,纯粹靠客气,也不可能挑毛拣刺吧?还把挑剔直接说出口?你算老几?说话像他妈高中班主任一样。难道我兴奋起来就能弥补我的错了?就算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你还会怪我太兴奋!太兴奋就是太浮躁,太浮躁就是沉不住气,就像没见过钱的乡巴佬,永远干不成大事吧?话都让你说了。我还真就信了你的那一套,女大学生?绿局?快算了吧,高雅的武昌城的女大学生,和婊子有什么区别?狗男女的生意,被你说得简直是光宗耀祖了,严佳那个杂碎卖男人,你卖女人,你和严佳两个狗日的纯粹是同一路货色……” 门外传来室友做饭的动静,从油烟门缝里溜进来,五花肉的香气浓郁极了,让他又馋又气,只因这些美味与他毫不相干。大圆玻璃让他肩膀上的肌肉都拉伤了。经过一夜,浑身所有的肌肉都疼痛难忍。酒精在食道里发酵,随着呼吸,散出阵阵恶臭味,他被自己熏得头昏眼花。他赶紧从枕头下拿出手机,躺在那里,给严佳打电话。三声响铃后,电话接通了,严佳说,“干嘛呢不说话?我就知道你也是个混子。你呀……”张华扬说不出话。听见严佳继续说,“这个点儿了,还打电话干什么呢……别来啦,下午我不在,你继续睡吧!” “今天……” 张华扬刚开口,就被严佳打断说道,“行了,我正忙着呢。”电话背景里传来一阵棋牌室的喧闹。张华扬心想,“还以为我在求你要活儿干呢?给你一个表演的舞台……”他很奇怪地,换上了一种细声细语的窝囊嗓音回答道,“这不行啊严佳叔,我得交房租呢,过段时间……”说这话时,他的脸上表现出一种邪恶又狰狞的调皮劲儿,如果有人坐在他旁边,只会觉得这张脸相当瘆人。就像在门口的凶手,戏剧性地调戏着屋内的住客。“老太太去世了,我还得有一笔钱买票,回嘉鱼泼香呢……” “哪个老太太?” “我爸的姥姥。” “哦……就基建队那个大老太太?” “对。” “我知道了。不过,都这个点儿了,哪儿有现活儿给你干?明天早晨再说!”严佳说,“明天早晨,你一醒来,发现不到七点,你就来。睡过了七点了,你就再睡一天!以此类推!”之后,他立马把电话挂了。张华扬缓缓点着头,盯着手机。连他自己都知道,他就是为了挨这顿数落,才拨的这通电话。 “很好,太好了……一如既往地狂,保持着你的本性吧,狗玩意……”张华扬暗暗骂着。 他翻身, 从床上坐起来,他顺着嘴角摸了一把,然后难以置信地扭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昨天晚上干下的好事:从枕头到床单,甚至床到衣柜的缝隙,都被他吐得乱七八糟,风干的腥味的粘液,不堪入目。巴掌大的地方,卫生纸丢得到处都是,吃过的炒粉盒子已经在垃圾桶呆了几天,散发出阵阵的酸味。这间屋子和游轮上的消防工具间差不多大,只允许成年人走上五六步,家具也太少,简陋得像一间软禁室。一张一米五的床,一个占地方的臃肿的大衣柜,一台空调,节能等级表的指针指向大红色的一档。还有一个一体式写字台,巴掌大。 臭气熏天,一地狼藉,已经堪称使人绝望了。然而,这倒成了张华扬自暴自弃、准备再虚度一日光阴的理由。他自由落体式地躺回去,将脸埋在被子里,对着自己咕咕叫的胃说了一些惊人的坏话。接着,他的整个脊梁剧烈地抽搐,突然间,毫无预兆地,他像某种蜕壳中的甲虫似的,在床上哭了起来。嘴巴大张,口水沾湿了床单,全程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只感到床在颤动,全屋的空气,都伴随着他的喉咙起起伏伏。 “爸爸……爸爸……”他长长地呼唤着。这两声,令他擅长嘀咕的大脑也失声了。就连大脑也不曾设想过,它的主人会在一个人的情况下把这两个字说出口,“爸爸……” 接下来的几天,张华扬把闹钟定好,像上了发条的活畜生一样,准时在严佳那报道。每次,都先领一条短信,然后上路干活。短信的格式总是相似的,通常如下:“每天日结一百七十元,急招九号夜班东西湖小件。工作时间下午六点到次日早晨七点,工作内容包括小件打包、分拣,年龄十八岁到五十五岁,男女不限,身体健康。” 或是,“招八月九号武昌火车站地铁附近保安,要求十八至四十五岁,身高一百七十二以上,无长发。坏脑壳勿扰。无犯罪记录,自备纯黑色鞋子,无明显纹身。工作时间早上九点至下午六点,工资一百二十元,包吃,可单天,可连做。工作轻松。工作内容,跟随交警路面执勤,查驾照。服从安排,听指挥。到场携带身份证原件,押金二十元。” 张华扬迷上了紫菘花苑,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感到,光谷的风光和秩序竟然是由紫菘花苑里的精神病人和闲散之辈来维护的。“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这些疯子,傻子,这些酒鬼和网吧里的泥鳅,在白天居然能一起站在马路上,在交警后面狐假虎威,学着一口官方腔调,查有钱人和正常人的驾驶证,还让他们注意安全,好好开车……”天大的荒谬感油然而生。“等一下……难道我已经默认自己是不正常的那种人了吗?可是,什么是正常人?正常人应该怎么做?落到我这种境地,换做一个正常人,应该怎么做?”他心里有太多想不通的问题。他开始和工人们一样,用廉价啤酒来解决一天的疲惫,喝得半醉了,就像冤魂一样游荡在下工的路上。即便没人和他搭话。 另外,他也深深迷上了严佳,这个赖账之人反客为主的模样,还有那副司空见惯的嘴脸。对待每一个日结工都使用同样的不耐烦的情绪,像个火药桶,谁多问他一句,他就骂人。同时,他更是迷上了自己这种颓废的状态,以及心里皮开肉绽的摸样——这并不奇怪,他猜测:有些流鼻血的人,就是如此,不会立即处理鼻孔。而是会走到镜子前面,故意流上那么一会儿,任凭血珠滴入洁白的面池。眼睛盯着小血泊,凝视红彤彤的血滴,看得入迷。那是因为,这样做的人,可以感受到一种真东西,一种生动的东西,远比这套水肿不堪的皮囊更有活力。更像真正的生命。每次,当严佳像打发讨口子的一样打发他的时候,当“肥差”的诺言也被严佳抛诸脑后的时候,他心里都会爆发出一阵诡异的快感,和凝视鲜血一摸一样。同时,脸上也会流露出激灵的耻笑,“您在犯罪呢!”或者是,“您尽情的表演吧!” 张华扬在武汉动物园干临检,维护秩序,巡逻,闻够了狮子窠臼散发出的猫科动物的骚味儿。在青山印象城,穿商家提供的服装,引导套圈游戏,帮业主兑换礼品。他艰难地按捺住揭发商家骗局的冲动。在管事人的教唆下,他不得不和正式员工们一起,大声赞扬业主:“运气太好了,您简直是天选之人。我们一个月都出不了这一个奖,凭这张奖券购买第二个车位就能享受八折优惠……”他还在在中山公园餐厅做服务生,洗盘子,递菜。在邮政站点做分拣工,分拣零食,扫描,码放快递盒。这些工作里,每次有人骂他,不论是他本身把工作做错,该骂,还是吹毛求疵的骂,还是主管百无聊赖了,骂他来解闷儿,张华扬都毫不反抗,只是在心里微笑,默默地对严佳念叨,“您在犯罪呢!”或者是,“您尽情地表演吧!”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严佳俨然成了一柄漏斗,承接了所有人对张华扬“犯下的罪”。 结束了一个夜班分拣,华扬的存款再入一笔,陡然积累到了九百六十元的高度。又过了两天,存款来到一千二百五十元。八月第一天的早晨,闹钟按时吵醒他。在床边,他盯着这个钱的数字,却又感受到了那种无聊。“怎么回事……对于赚钱,对于钱,竟然也提不起兴趣了?相比于接下来鲜血一样的计划,钱的确没有什么意思了。只是应付房东的几张纸,只是让我有个地方睡觉……可是,如果单纯是为了睡觉,工友不是没给你推荐过十二块钱一天的大铺,你怎么又接受不了呢?究竟是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吧……” 他甩了甩头,还是按时去紫菘花苑报到。严佳公司门口站了一排年轻小伙子,严佳正对他们训话。张华扬赶到时,严佳打量了他一下,说道,“就你们五个了!”他安排大家去捐精。立马组建了一个六个人的群聊。转发到群里的消息里写到: “爱心工程,利国利民。二十二到四十岁,合格就三百元,对身体没有任何影响。精液检查补助六十块,血液检查补助五十块,有三次机会。只要身体没有传染病,即可。不合格也有六十块补贴,合格后进入正式捐献。一旦纳入正式捐献名单,每次捐献,三百块现结,一共五到八次,全部捐完后,一次性发两千元补助,全程共计可拿五千一,也给自己身体机能一次全面的免费检查的机会。全面体检市面价值两千块,不收取任何无费用,时间自由安排,不影响学习和工作,补贴都是医院当场现结。” 几个人上面包车的时候,严佳一把拉住张华扬,拽着他往旁边挪了两步,然后说,“这活儿都让给你了,你全弄完,咱俩就了了吧?” “那以后呢?”张华扬说。 “什么以后?全搞完了,有五千多块钱呢!你还赖在我这儿了?” “那这也不算您安排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这钱你想挣就挣?您打听去吧!你路上问问车上的人吧!他们都在我这儿干了几年了?都是我的老熟人,而你呢,你才干了几天?” 一只描绘着精子图像的气球,指引着采精室的方向。采精室和普通病房别无二致,只是挪走了病床。里面空落落的,白墙,白桌,白椅。整个空间里唯一的一点彩头,就是桌上几本性教育科普的绘本。张华扬坐在椅子上,门外走动声不断。二十分钟了,他只脱了裤子坐在那儿,内裤半吊在腿上。重重的敲门声砸乱了他。他还没动手,就穿起裤子,血液滚烫无比。头也开始刺疼,感觉感冒了,还有点低烧。出门时,护士说道,“洗个澡再来呀!一股味道!”他面红耳赤,逃回家里。由于一点儿都没弄出来,群里传来消息,张华扬被人从名单上划掉了。 下午,在家里,他鼓起勇气把门开了个缝,见没人,偷挪到卫生间。洗脸,擤鼻子,冲了个澡,焕然一新。推门来到客厅时,他劈面看见一个男生正在阳台上操控洗衣机。这是张华扬和男室友第一次碰面。那室友瞥了一眼,友好地笑了起来,主动走过来,“你好啊,邻居!从没见过你!终于见到了!” 张华扬礼貌地回应,“你好。” “哥们儿,你是哪个大学的?大一吧?”男学生问道。 张华扬似乎没听清,只发出一声“啊?”他常常这样,即便听清问题,也要先“啊”一声。 就在那千分之一个秒里,张华扬的心灵在说,“你这张臭嘴,别回答得太快!让我想想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大学生!” 嘴巴说,“这还用想吗?我花不了几分子的能量,随口说一句“不是”就完了。” 心灵辩解道,“错了,没那么简单。你可以向任何人说张华扬不是大学生,唯独不能对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大学生这么说。” 嘴巴问道,“那有什么不能?” 心灵愤怒地骂,“你这个只是用于嚼碎食物的丑东西,哪儿能理解自尊心?人类的尊严是金光闪闪的东西,却不是你关心的问题,噢!天呐,你的愚蠢简直使我分了神,幸亏是我来控制你,而不是你来控制我!大自然是最公平的,总是让聪明的控制着愚笨的。” 嘴巴不带情绪地提示道,“那么,聪明的你,麻烦快下指令吧,不要让张华扬傻站在那儿显得像个呆瓜。” “别催,脑里一年,脑外一秒,我就算把你骂个一千遍,在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你还想听我继续骂你吗?你难道不懂张华扬不是大学生的事,很快会在这个四人之家里传开吗?到那个时候,所有人会怎么看他?哦?难道要每个人都在深夜里联想到,合租房里住了一个不是学生的恶魔?那是不是每扇门都得上锁了!要提防着这个房间乱如战后废墟的难民了?在我向你正式下达圣旨之前,你就乖乖地闭上你那两瓣肉吧!闭嘴总比嚼脆骨容易吧?祝你天天塞牙缝!”心灵则沉默起来,狂乱地思量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里,张华扬只感到大脑里爆发了旷日持久的乱战,口腔里弥漫出硝烟的味道。他想动嘴,嘴却不动,屡次心想,干脆不理这毛头小子算了。不知怎么回事,他不能像回答今年车厘子的收购价一样,顺其自然地回答别人的问题。然后他亲耳听对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帅哥?你是哪个学校的呀?” 张华扬速地搜索这几天面包车里的回忆,想起一条条早晨的路。他想起有一个学校,门口立着一尊巨型毛泽东雕像,有十米高。他说,“科技大。” “华科?” “对的。” “真厉害啊!大神,”男学生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那你怎么住这儿呀?这儿去你们学校得坐公交车呢。” “那没事。”张华扬简洁回答,“就几站路。” 见张华扬又准备扭头进屋,男学生略伸着手说,“哎!兄弟,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接着,他介绍了养狗的计划,并询问张华扬是否同意。“毕竟,我们在一起住,每个人都有权利否决。咱们要完全的民主!” 张华扬站在那儿,眼睛盯着地板,头发像鸡窝一样。血糖过低的缘故,他耳朵里听进去的话,就像山谷里的风声。男生等待片刻,不知他在思考什么,连忙解释道,“我绝对不会让它出我的房间,就是偶尔,偶尔!它可能会叫两声……我会尽快训练它的。这狗是我老家的狗生的,是博美和土狗的串串儿,小型犬。” “那你就弄吧。”张华扬说。 “什么?” “你养吧。” “谢谢!那可真的太谢谢你了!我从小就喜欢狗,习惯有个小伙伴在身边。” 男生得到张华扬的应允后,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操作了一阵,然后更加卖力地扫地。直到他看见张华扬的门把手扭动两下,随后张华扬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出来,他立刻走上前说:“哥们儿你叫什么名字?咱们加个好友吧?咱们有个群,我拉你进来。平常交电费什么的,都在这里。” “张华扬。”张华扬亮出手机供对方扫码。 “这个就是我,林宇杰,你叫我宇杰就行了!” 林宇杰的网络头像是一个动漫人物,网名叫“霎那”。而张华扬的头像是一片山坡,网名叫“张华扬”。 “知道了。”张华扬说。之后,他勉力朝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林宇杰的惊叫,“哥们你真是个神秘人,都不发朋友圈!学霸是不是都这样?” 张华扬突然感觉林宇杰声音幼稚,烦不可耐。他回想起自己刚才游魂状态下的种种行为。什么学校,什么养狗,什么民主?什么加好友?一切都使他头皮发紧,感觉随时要大发脾气。因此,林宇杰看到,这位奇怪的学霸,长久地踩在地垫上,站在门口的鞋架旁,握着门把手,僵持不前。一丝怪异的表情划过林宇杰的脸。而下一秒张华扬点了点头,推门出去了。他心里明白,最好不要与这一屋的人打交道。 他迈着大步走在街上,走得很快,瞪着他饥饿时愈发清澈的牛眼睛,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光谷广场。资本大厦拥有流体般的轮廓,建筑造型与广场中心的游龙相得益彰。广场前有数十级台阶,人们或成群结队,或孤身一人,坐在上面消磨时光。这地方人流熙熙攘攘,从光谷步行街四面八方涌入,却又宽敞得足以容纳三位街头艺人,互不影响。张华扬到最高处的台阶坐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他极力地压制着内心的一种欲望,在心里使出大劲儿,以至于手指都有些颤抖。但只几分钟过后,他突然地,几乎是带有肌肉记忆地,进行了下面的操作: 打开手机,调整到相册中隐私空间的部分,然后打开最近删除的一栏,轻轻向上滑动,手机上便填满了一眼望去绿油油的图片,每张图片上,都标注着“一天”,意味着一天后它们将永远消失。他从第一张开始翻看。对于这些图片的内容,张华扬早已熟烂于心,现在,只消瞄到字体排布的长长短短,他就知道内容是什么,但还是任由那些古老的方块字一个个地,经由他满是血丝的瞳孔,转化成视觉信号:

第一张图片里,黄芝佳打字说: “我最开始对涛,有心理动情。” “但他太奇怪了。” 看不见名字的对方回复道: “有什么的,他自己也不干净。” 黄芝佳说: “后来我对他,就都是生理上的动情。” “核心原因是,张华扬不能满足我。” 对方回应说: “太小了?” 黄芝佳说: “不小。太少了。一个月一次郎。” “我其实明白,我全想要。”

第二张图片里,黄芝佳打字说: “怎么办呀!” 一个女性头像的人回复道: “你就说,你都不想亲我一下吗?” 黄芝佳打字说: “问过了,人家说,迈不过心理的坎。” 对方回复说: “他不是分手了吗?有什么坎?” 黄芝佳打字说: “分手以后。” 对方回复说: “我俩都他妈要开始了。” 黄芝佳打字说: “你不拿避孕套吗?要不然你过来拿避孕套?” 对方回复说: “你拉他手过来,说,躺一下吧?” “你把窗帘一拉,你就脱衣服。看他怎么办。”

第三张图片里,黄芝佳打字说: “救救我吧!我和他都挺尴尬的。” 一个女性头像的人回复说: “你俩都不说话。” 黄芝佳打字说: “再试试吧。” “我们还在讨论团建拍的照片。但凡他能主动一点点……” “我就能前进九十九步!哎。” 对方回复说: “妈的。” “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去篝火了。” 黄芝佳打字说: “我该说什么呢?” 对方回复说: “你说你咋不碰我?”

第五张图片里,黄芝佳打字说: “哈哈,年轻人体力就是好啊。” 一个女性头像的人回应说: “开心吧。” 黄芝佳打字说: “我就单纯想睡,不图其他的。图个身体而已。图不到也无所谓。” “第二天清醒了还喜欢我,今天又变成划分界限了!” 对方回复说: “他自己都矛盾。划清界限干嘛还给你发信息?” “掰扯不清楚。” 黄芝佳打字说: “还给我发肌肉照呢!” 对方回复说: “估计也是第一次出轨。” “肌肉照他到处给女同事发。” 黄芝佳打字说: “哎,他太自恋了。就因为他自恋,我其实有点看不惯他。” “但一想到他一晚上能五六次,我又直接上头了。”

第六张图片里,一个紫色头像打字说: “那就离了吧。” 黄芝佳回复说: “彻底离了的话,就不给我钱了。” 紫色头像回应说: “也是。” 黄芝佳回复说: “真他妈的两难。” 紫色头像回复说: “离婚就没钱拿,不离婚就没爱做,两难全。” 黄芝佳打字说: “对。” “其实我很奇怪。” “我要守身如玉吗?”

第七张图片,和第六张的聊天连着: “如果我乱搞被发现了,肯定就没钱了。但我不乱搞,他也早晚乱搞。不是吗?” “我心里又不公平。” “我已经又和一个男经理,就差上床了。” 紫色头像回复说: “就是那个弟弟是吧?” 黄芝佳打字说: “不是。” 紫色头像回复说: “另一个?” 黄芝佳打字说: “对,另一个已婚的。弟弟没联系了。” 紫色头像回复说: “这么快就结束了?” 黄芝佳打字说: “弟弟奇怪的很,骗我说分手了,其实还分不干净,他说不想出轨。” “但是也馋我,想和我睡。”

第八张图片里,前面同样一个紫色头像说: “这周你是不是要去美容院?” 黄芝佳打字说: “对,去躺嘉鱼。” 紫色头像回复说: “把我带上。” 黄芝佳打字说: “我前两天和别人上床了。我又出轨了。” “但不满意,太细了。” 紫色头像回复说: “啧啧。” 黄芝佳打字说: “给我整得烦死了。” 对方回复说: “演戏演得很累是吧。” 黄芝佳打字说: “本来上床前,暧昧了很久。就保持亲亲摸摸的状态,都有两个月。本来吧,我挺期待的。结果,我操了,细,真的细,这他妈的。” “哎,难受,然后一次之后,我就没兴趣了。” 对方回复说: “失望,没意思。”

第九张图片里,看不见对方的头像。黄芝佳打字说: “睡不着。” “我想利益最大化,我什么都想要。” 对方回应说: “不是生理?” 黄芝佳打字说: “我想他钱、情,全都属于我。” “但是我可以在外面解决生理需求。” 对方回复说: “谁不想?我还想开后宫,男宠三千呢。” 黄芝佳打字说: “我给你说,女人还是要笨一点。” “我觉得我挺像个男人的。我真的可以对一个人毫无喜欢,纯粹生理性上床。” “这是为什么啊?” “不是都说女人面对不爱之人,是不愿意身体接触的吗?” 对方回复说: “谁说的,哪儿有这么一说?”

第十张图片里,黄芝佳打字说: “妈的,我男人每天六点起床去嘉鱼。我又容易醒,难受。硬是睡不着了。” 对方回复说: “他好辛苦。” 黄芝佳打字说: “他自找的。他就爱搞植物。最近又研究起什么嫁接了!” 对方回复说: “你不能这样说一个庄稼人。” 黄芝佳打字说: “他不算庄稼人了。他家那些设备都是高科技,人都不用怎么操作。果园里还养了鸡。鸡身上还有电子标签,他还写了个程序,能看到每只鸡的数据。” 对方回复说: “人才啊!” 黄芝佳打字说: “他自我感动罢了。最近起大早去嘉鱼上农学课,又开始捯饬花了。说要把小鸽山全都种满花。” 对方回复说: “那你就成天在家绿别人。” 黄芝佳打字说: “他没有心的,五二零他都不知道过。我昨天甩了一天脸,他看不出来。” 对方回复说: “五二零就别强求了,每个月都给你钱不是?”

第十一张图片里,黄芝佳打字说: “哎。” 对方回复说: “就湿了?” 黄芝佳打字说: “基本上把我按在床上,亲亲胸,一分钟吧。” 对方回复说: “有点敷衍了。” 黄芝佳打字说: “是,但是那个情况,我也不想浪费时间。” “可能因为没有感情?” 对方回复说: “中途张华扬打电话查岗了?” 黄芝佳打字说: “对,他就站在窗帘后面。” 对方回复说: “我他妈真开了眼了。黄姐,你的生活我的梦。这个细不细?” 黄芝佳打字说: “大,很大,满足。”

第十二张图片里,黄芝佳打字说: “我觉得他努力上进有想法爱学习,现在转行搞花卉了。” “但就是人太闷了。感觉不需要媳妇。” 对方回复说: “标准好男人,哈哈。” 黄芝佳打字说: “后来发现,太傻屄啦!执着在华而不实的东西上。” “我就不该逼他多赚钱,真是把他弄坏了,钻牛角尖了。好好的果园,也准备铲了,搞玫瑰花了。” 对方回复说: “看见搞鲜花赚钱了呗。” “自己也想搞。” 黄芝佳打字说: “我觉得搞不成,他搞果树那么熟悉,突然搞花,不是得从头再来?” “过两天花没搞起来,果园再荒废了。他还有什么?” 对方回复说: “不值得你再呆在身边了。” 黄芝佳打字说: “看玫瑰能搞不能搞吧。搞不了拉倒。”

5

第十二张照片后,还有超过一百多张等待欣赏。这趟旅程却被一通来电打断。屏幕上突然弹出“妈妈”两个大字,瞬间让张华扬的心率疾速地上升。他用大拇指按下接听键。约半分钟的时间里,他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沉思。最终,他的手指轻轻一抬,电话被接通了。 先是母子之间的寒暄,有关吃饭,穿衣,住所和他的新生活。之后,是气温,降雨,武汉的坏天气。最后,这次通话中,妈妈还为张华扬带来了新节目:电话那一头,换上那个把中国话说得一言难尽的后爹,“华扬!你好!在武汉怎么样!”对于妈妈的新相好,张华扬没见过面,也了解不多。只知道这家伙是山东人。二十多岁时就到南亚发展,现在在印尼从事军火生意,主要在深圳、珠海一带采购军工设备,运往雅加达,供货给当地军方和石油公司。 “……第一天是跟空军见面,第二天是跟那个白手套,到他们家别墅里去谈,第三天是将军!将军领来了印尼海军的人,哎哟,你不知道,那些人可不好骗,他们刚好在阿菩提那边,搞反恐,天天都用无人机,非常了解无人机!人全部到位了,就在那谈。那帮人,一看就是搞间谍的,搞情报的,我一进门,就把我的公司和护照放到一个专用的电脑里扫描!偷偷摸摸地搜!搜完,就开始问,问我技术问题,我一一都给他对答如流!我简直是,舌战群儒呀!他们疯狂地提问题,每一句我说的话,下面的人都在旁边,用电脑搜,核实我所说是否属实。搜完了就给他们领导说悄悄话。到最后,太巧了,我公司画册里,正好有一个反无人机设备,那才是他们真正在找的东西。他们问完原理,接着问我如何操作。我说,我们不生产这个东西,只采购。他说你们既然是无人机公司,为什么不生产?我就给翻译说,我说,你就告诉他,中国有句话,术业有专攻,不能什么都干。什么都干的公司,如果不是大集团,就是是骗子。真正专业的公司都是小而精的。这个将军,出去了一趟,和他的内参会面了一下,再进来之后,就拿着小黑板开始了,一二三四五地那么写。一、反无人机设备;二、查打一体无人机;三、运输机;四、潜艇,无人潜艇;还有第五项,手机屏蔽器,总统会议专用。我在深圳听说,最后这个玩意儿,实际上就是个小型伪基站。稍微改造一下,符合他们的需求即可,只有总统和总统选定的人之间才能通话,其他人无法拨打。这个伪基站,至少需要二十多万元。反无人机设备,价格是三万四,我给他们的报价有两个档次,三千米的报九万五,九千米的报十二万三……” 张华扬不明白这个男人朝自己汇报工作干什么?就仿佛自己才是当后爹的。对于这些四千公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还有哪些硬茬茬的术语,他只觉得事不关己。但电话里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 “你看,就拿这个反无人机来说,我报给白手套的贸易公司,是十二万,那个白手套,他妈的,比我还狠,他直接翻倍加。我估计他能赚三倍!这还不包括税、出关这些乱七八糟的,这么跟你说吧,往国外报价都是要翻倍,就看你翻几倍了。我就给白手套说了,这起购量最起码是三百台,我不管你加多少,你要给我留百分之二十出来,货款打到你账户上,你要私自给我反回来。你猜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采购?是这样的——将军的儿子,要成立一家贸易公司,白手套呢,也想培养他的儿子。既然两个人都想培养儿子,那么,搞公司,做事业,就不能做皮包公司,空壳公司吧?得先用这些贸易来练练手,那咱们这个生意就相当稳了,因为它不建立在供货的质量上,也不建立在我们的关系上,而是建立在两个儿子上!天底下没有比望子成龙更稳固的地基。我这样说,你懂了吧?那个将军,最开始还想划给我们一块地,意思是,让两个儿子弄一家公司,我们在上面持股百分之四十九,他们控股,五十一,建厂,生产无人机。我说,你印尼建厂,最起码要五年,而且要建,也是装配厂,不可能是生产厂,为什么?你印尼哪儿有供应链呀?完全不成熟!我说就一个小小的螺母你都没办法解决。只能是在国内生产出来,到你这儿来组装,贴牌,这也是生产无人机的一种形式,你这儿也有廉价劳动力嘛,比中国人还廉价。我故意说的又臭又长,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听了,直接害怕了,我知道他为什么害怕!他担心儿子们五六年之后才看到一些成就,熬不住,可能不到一年,就跑到迪拜去泡妞了,几年都不回来,不陪他爹玩了。干什么都没有直接采购来得快,我们也爽,他儿子也爽。他就是想让他儿子感受到那种亲自赚来钱的快乐,想让儿子们对赚钱上瘾呢。我就告诉他,干生意,就是要搞直接的,而不是说我先建厂,再怎么样,再怎么样。什么生意是最好的生意?我拿出东西来,你就说买,还是不买,一锤子买卖,这多舒服!” ——就像是世界上最长的一个歇后语,男人终于说完了破折号前面的部分,而破折号后面的包袱,抖了张华扬一个猝不及防:“等我这边搞起来,你也就过来!华扬,和将军儿子们搞好关系,你们都是同龄人,自来熟。欠发达地区,前景广阔,大有可为。雅加达就像中国的九十年代,到处都是摩托车,十字路口红绿灯都没有,谁命硬谁先过……” 这通电话持续了足有二十分钟,张华扬艰难陪笑,不胜其烦。最后还是以妈妈的关切作为收尾。妈妈问道,“生活费有吗?”张华扬回答得干脆而坚定,“当然够了。” 之前的电话里,张华扬骗妈妈找到了电梯检修的好工作。于是,妈妈问道,“电梯检修不危险吧?” 张华扬无暇思索地编造道,“不危险!我现在还不够格,要考证呢!我只需要坐在办公室,接接电话。” “有任何需要,就打电话说!打给你叔叔,打给我,都可以!”妈妈担忧地提醒道。 “没问题。”张华扬说。 通话结束,拨号界面消失,相册重新漏出来。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全都是张华扬用手机自己拍下来的。所拍之物,正是黄芝佳的手机。那位生在小九寨鸽子山,在赤壁市烽火物流园上班的小女人,其作为一个精打细算的小出纳,人生最大的败笔,或者说失误吧,就是于二零二一年的冬天迷上了一部美国电视剧,以至于人睡着了,手机还亮着。 盯着这些图片,心里想着刚才这通电话,张华扬始终髯狞目张。他把图片们从“已删除”文件夹中解救出来,全选,恢复,确认恢复,确认。然后再全选,删除,确认删除,确认。图片上悬浮的小字从“一天”变成了“九十天”。张华扬心想着,“难道我还要给婊子修一个纪念馆,把这些聊天记录裱起来吗?九十天之后,任它们自行消失吧!” 他按灭了手机屏幕,仰面躺下,用两个手肘支撑着身体,仰天长望,思索起来。他的眼球上滚动着一系列沾满了光晕的影像,黄芝佳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妈妈在印尼海边拍摄的笑脸,后爹的朋友圈发布的照片,那些在金矿里挖土的黑煤球似的劳工,劳工的白牙,或是他们往可乐瓶子里尿尿的样子,突然,又回到黄芝佳后腰的两个梨涡,洁白的屁股,还有那擅长分泌粘液和鲜血的另一张嘴…… 他的血脉剧烈地代谢起来,思想也像黑暗的海洋中的风暴一样翻涌不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对那些图片的,对黄芝佳的剧烈的恨,总能转化成更浓郁、更妖艳的爱欲。他分不清,辨不明。不愿承认自己最恨的东西,反而勾起了他最深的肉欲。一份浓黑的东西裹住了他的心,浓汁由高纯度的嫉妒构成,像催情的毒品一样令人望而却步,恐怕只需舔上一小滴,就足以使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勃起。他难受得想死,进一步认为,人是地球上最恶劣的发明,而人的这颗心灵,绝对是恶魔亲手编织的风铃。总是发出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音。 胳膊被上半身的重量压得缺血,失去知觉,麻筋连接着大腿,传来恼人的酸痛。他把思绪拽回现实,已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至少绝不是个正常人。愈靠近傍晚,光谷愈是人声鼎沸。没有任何人关心一个无所事事者,在台阶上长达数个小时的闲坐。恢复坐姿后,他用滚烫的、污浊的眼神审视着人群中经过的女大学生、打扮妖娆的女销售、怀孕的妇女,甚至移动缓慢的老妪。他不怀好意地对这些陌生人安插了最为恶劣的情节,以至于进一步感到怒不可遏,捏紧了拳头。 当一对女大学生互相挽着胳膊,浓妆艳抹,穿着晚礼服似的连衣裙,窃窃私语地经过面前的时候,张华扬仿佛能听见她们私语的每个字。这样的幻听超出了距离的限制,以至于二位已走出上百米,还要承受来自身后的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的怒视。不知道这种怒视会否让二位感到脊背发凉,但这份毒辣的目光的主人,却因为眼球和大脑过于用力,而逐渐感到浑身透支了。距离他上次吃饭,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他站起来,丝毫不在意屁股上、胳膊上的灰,跳跃着走下楼梯。 他体温很高,像个醉鬼,口中喃喃自语,目光直勾勾地走道,漠视交通规则,毫无顾忌地直穿马路,任凭所经之处激起的喇叭声和骂声此消彼长。他穿过世界城光谷步行街,又神经质地掉头走回虎泉,最后游荡到楚韵路,一直到工程大学门口,避开熙熙攘攘的小吃店,晃进一家招牌上遍布灰尘和铁锈,基本无人问津的陕北面馆。 扫码点餐后,张华扬又掏出手机,直接拨打孙越伍的电话。这并不在计划之中,纯粹出于冲动。电话响了,两个人说了几句吃了吗、人在哪之类的废话,之后,孙越伍说,“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不过,男人说话,不是放屁,给你留的机会,说话算数。不过,我让你好好想清楚,这才几天?你就说你想干了?两万块钱准备好了?” 张华扬暗笑起来。他突然感到,预测一个好人的发言,难上加难,而预测一个杂种的屁话,则简单的多了。紧接着,他像孩子王挑逗小孩一样,巧妙地编造出一番言辞,将一个语言的陷阱抛给对方,他换上表演出的懊悔的语气说道,“我不是鲁莽地打给你的,那天,我也不是不激动。而是被你的事情,怎么说?震撼吧,震撼到我了,心里面觉得你特别厉害,想拜你为师。” “是吗?”孙越伍犹豫了一下。 “没错。我觉得你对钱的理解,怎么说,超出了我之前的想象。我从没像你那样思考过……钱的本质。才给你打得这通电话。” 孙越伍这下没忍住,一股脑往里陷井跳,大笑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小伙子呀,我知道你的意思……怎么说呢,我不瞒你说,我物色过不少年轻人,可他们明明是正常人,却都听不懂我说的话。唯独你,听进去了。我后来想,你虽然表现得不兴奋,但我也不能要求太高,又要听懂,理解我的业务,又要人兴奋,充满激情。天底下没有完美的事。对吧?如果我交给你来做,相当于你肯定吃喝不愁了,这个你知道吧?” “肯定的,吃喝不愁,而且干得好,能像你一样成功!”张华扬在饭桌上高呼道。 “对喽。人活着,自己干,不借力,纯粹是拿头撞南墙。把南墙撞碎算你的本事。但你说,绕那个弯路干什么呢?有人在上面愿意拉你一把,你得知道伸手,对不对?那你的押金怎么办?” “我借钱。” “可以。有这个决心就行。这样,找个机会,我们再见面,再深入聊一聊。我现在对你还不了解,毕竟这个事,对吧,比较敏感……”孙越伍用那种躲在银行柜台防爆玻璃后面的柜员的官腔说道。张华扬则是热情地满口答应。 挂了电话后,一种更邪魅的笑意席卷了他的嘴唇。手机被他狠狠扣在了饭桌上,小店内炸出一阵爆裂地响声。“傻狗。”他笑骂着,“等我收拾了严佳,就轮到你……武汉有你们两个,是武汉的悲剧。而武汉有了我,是武汉的福气……” 油泼面端上来的时候,孙越伍这种见坑就跳的低级杂种已经被张华扬放在一边,而严佳那个倒霉蛋又要承受几公里外暗暗的骂声了,“世界上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就说非洲黑奴的时代,地主也得花钱把黑奴买过来呢!而你?要我打工帮你给我还钱?瞧瞧,听一听我在说什么,我打工,帮你,给我,还钱?哈哈!天底下哪儿有我这种型号的奴才?滑天下之大稽!”他越吃越快,发出极大的声音,三口之下,一半的面都没了,才想起加点什么。他加了醋、辣椒,又端着面碗,上前台加了几大勺酸豆角,小黄豆,这一套鲁莽的动作让厨师盯了他好一会儿。 醋、辣椒油、和面汤的混合物被他囫囵喝进去,呛得气管上一阵生疼,久久挥之不去。而这生理上的难过早就是小事一桩。一切吃罢,他决定今天非要再去逗严佳玩玩儿不可。他像特工一样跳上公交车,到鲁磨路下车。他打心眼里明白,捐精失败,浪费名额的事,势必要挨严佳的一顿臭骂,不过,他仿佛早已想明白…… “要的就是这个!” 傍晚时分,紫菘花苑里的住客陆续归来,空旷的车棚被争抢着塞满。人们把电瓶拔出来,拎回家,在布满暗道的大楼里胡乱串门,最终从几个小超市晃出来,白天的导购员、保安、服务员们,在傍晚摇身一变,成了握着酒的,松开裤腰带的闲散之辈。人们聚拢在小巷深处,在灯泡照不到的阴暗之地。到处都是啤酒下肚的声音。偶尔有一两个前来补人的经理,抓壮丁似的挑选一些熟面孔上面包车,总能引起整条街的注意。 张华扬在光谷步行街显得有些颓废又古怪,但在这里,他的穿着似乎再正常不过。这些消磨时光的人并不是无所事事,他们无一例外是在等网吧包宿价格的时间。张华扬在巷口踌躇了一阵,找到群租楼的电梯,凭着记忆按下三楼的按钮。 电梯门开,他立马迷了路,想不起来严佳的住处。只能摸索着往前走,经过不少房门半掩的办公室。墙上到处贴满广告纸,新旧广告层层累叠着,把走廊打扮得看起来像一只万花筒。拐过西边碎玻璃的消防柜,他看到一名陌生男子单手交叉在胸前,手上夹着烟,靠在门框上。这男人穿一条工装卡其色牛仔裤,上身是带花纹的牛仔外套,头顶棒球帽,脸上留着络腮胡,棱角分明,整体比较时髦。 张华扬放慢脚步,严佳的大黄狗机敏地从这个门框里出来,一见到他就低吼起来。狗下巴上的肉松松垮垮,口水晶莹地粘在嘴边上,给人不干净的感觉,站姿也不成形,这回看,才觉得它老态龙钟,少说是一条十年的老狗。但这并不妨碍它以高傲的神态盯着张华扬。 顺着低吼声,门框上的男人扭头看了一眼张华扬。受这人扭肩的鼓动,狗立刻向张华扬狂吠起来,严佳滑着步子冲出来制止。一看见张华扬,严佳脸色从担忧和客气瞬间转变为难以置信和愤怒,噼里啪啦埋怨起来: “我的天老爷哪!你让我怎么形容你呀?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严佳拍着腿,捂着胸口的模样,吓了他朋友一跳。严佳对他朋友说,“这个季度,捐精一共五个名额,我好死不死给他一个,结果人给我说什么?没弄出来!你信不信?没弄出来!五千块钱呀……” “什么没弄出来?”朋友满脸疑惑问道。 “捐精呀!什么没弄出来!” “啊!现在捐个精真有五千块钱了?我还以为是新闻传说呢。你怎么不让我去呀……” “三十五以上,质量达标得少,基本不要你,去了也白去。你说这孩子……”严佳转过来,又对张华扬说,“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呢?让我帮你弄出来?我简直要疯掉了!这次你该赔我钱了!我对谁都好,居然给了你……我简直是疯了,你知道多少人电话短信天天轰炸我要我帮他们安排?”狗叫声越来越大,与主人一同对着张华扬大吼大叫。 “不叫,不叫,回去!小心我打你啦……”严佳俯身去安抚狗,说话时不看张华扬,嘴里念叨道,“真是让人发愁啊,真像一块橡皮糖呀……要我说,老家的人,最好一个都不要理。外人害你,还需要找准时机。熟人害你,那是一害一个准啊……你赶紧走吧!我真是一点不想看见你!”他朝着张华扬拼命地甩了几下胳膊,就像扇走一只蛾子似的。 人生中,事后看来重大的选择,常常发生于稀松平常的瞬间。选择和执行,是两件事。人先有一番煎熬,然后做出选择,至于执行,那是具象化了的选择。只是让事情发生的最后手段罢了——就在这样的瞬间,张华扬酝酿已久的念头,有了其执行方案。这个方案后来被证明与眼前的一切都脱不了干系:破损的廊灯,不堪入目的广告贴纸,阴暗的窗和晦暗的光,廉价烟草味道,人和狗,狗的眼睛和狗的舌头。他甚至对这些画面感到似曾相识,严重的命运循环的感觉冲击着他的脑门,仿佛是第一千次面对此情此景。然而,当一个计划终于像一粒带翅膀的种子从高空飘荡,在他的心上生根后,他则接受了它。它意识到自己心的改变,也任由那颗种子生根发芽,贪婪地吸食他身体的养料,一切只为了让那些画面被最终呈现于世界。他沉浸地感受着自己心灵的变化,给旁人的感受就是又陷入了使人难堪的痴呆模样。 “喂!走吧!没人伺候你!浪费大好的机会!谁也帮不了你……当我眼瞎了吧……怎么就给了你……”严佳仍在懊悔之中,见张华扬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他把手从狗身上放下里,站起来,放声劝道,“以后也别来了,去街上看看吧!祸害别人去吧!” “能不能单独……”张华扬颤抖着嘴唇问道,“我们私下谈一谈?” 严佳听到后,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他那位络腮胡朋友仿佛受到感染,也陪着笑起来。严佳压下笑腔,岔着气地说道,“你电视看多了?哈哈哈!还让左右退下……单独聊聊呢,你把自己当康熙爷啦!” 张华扬站在那一言不发。严佳双手叉在胸前,突然翻了翻手机,大喊道,“你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有个举牌子的活儿,七点到,找我要个人,死活就差一个人。”一边这么嘀咕着,严佳将一条短信转发给张华扬,紧接着,他迅速把门一关,张华扬被隔在门外。 隔着门,屋内的人继续大声交谈,似乎确信门外的人会听话地离开。然而,以一种近乎恐怖的方式——张华扬开始久久地伫立门前。以他当时的形象、表情和眼神来看,手里面再拿上一把钢锯,也丝毫不显出格。透过门,他听见严佳聊起了一个什么人物,“……孙哥什么呢?孙哨兵刚来武汉,我帮他多大的忙?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听我说,你孙哥,没有我,今天,你也会和我一样,管他叫烧饼!” “净瞎说吧……哥哥,人这几年发财,和你有什么关系呀……” “哈哈!”严佳听起来喜溢眉梢,立即回敬说,“好好好,这样吧,今天你回去了,你就当面问问孙烧饼,你就问他,他能走到今天,是不是全靠我几句话,给他点醒了?” “你啊?哈!我的天哪,你点醒了他?那么……您法号是什么呀?” “要我说,你也是个不开化的东西……我都懒得点你!孙哨兵,那时候我们都管他叫烧饼,一二,一三年来的武汉,没错吧?那时候我还上班呢,得亏我还在上班,不然哪儿有他的事儿?”估计是被朋友笑话了,张华扬听到门内传出一阵推搡打闹的声音。又听严佳换上一套一本正经的语气说,“他说,要在光谷开个凉皮店,我说,好,你开。他说什么,’我要让武汉人知道知道什么是正宗的甘肃天水的酿皮子’,我当时就说,’你呀你呀,你抱着这样的心态做生意,一百个里面才能成一个!’他说我不会鼓励人,只会打击人。我说鼓励的话是最简单的话,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不信你就试试。”严佳吐了一口痰,继续说道,“好,他让武汉人吃上甘肃天水的酿皮子了,然后呢?顶多是个收支平衡!后来,光谷广场修了几年?马路中间隔断几年?等于说是,本来做一条街的生意,现在做半条街的生意,这下好了,收支平衡都没了!直接就要关门大吉啦!” “你就是这么点的呀……这不是说几句风凉话吗!”严佳的朋友问。 “好,我今天就告诉你,我的风凉话有多少含金量。你记住,这事儿连他老婆都不一定知道。我首先,我第一句我就问他,’你让武汉人民吃上甘肃天水的酿皮子’了,武汉人民能感谢你不?能把你名字刻到黄鹤楼上吗?你搞清楚,你他妈是个干餐饮的!你不是袁隆平,你是做生意的!好,第二点,他那个甘肃天水的酿皮子,做出来是又厚又劲道,我尝过了,的确是还可以。但是,这是怎么来的?每天四点半起来蒸酿皮!四点半!洗面筋!折腾自己不说,还折腾自己家员工!半年不到,把一个员工,叫个小芳还是小王的,小姑娘啊,腿多细多长,又喜欢穿丝袜的,活活熬到医院了,一检查,胰腺癌,怎么闹的?熬夜熬的呀!如果他今天还在那死命洗酿皮子,能开二十家分店吗?洗一辈子吧!第三,我告诉他,光谷这儿,都是外来臭打工的,要么就是穷屄大学生,周末出来,和同学逛街解闷儿的,啥也不买。这些人,能进你那十平米破门面里吃饭,难道是来享受来啦?这些人怎么吃饭的?好,凉皮上来之前,玩手机。凉皮上来了,右手拿筷子,中间放个碗,左手还要看着手机!往嘴里扒面皮的时候,眼睛也不离开手机!我就说,一个人,吃饭如果都是这个德行了,酿不酿皮子的,天水不天水的,就已经没有用了。你中间把它换成猪食儿,他都要吃个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叫什么,磨刀不误砍柴工,现在的人,吃着饭,眼睛也不消停,耳朵里再插个耳机,桌子底下再来个人给他口着,才能算是齐活儿了。我管这样的人叫什么,叫公牛插座,人一共五个感官,都插满他才行。有一个漏掉了,他就大不自在。” 说到这儿,严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那个时候,好像是一四年底吧?外卖软件刚出来,整个光谷,想点个凉皮儿吃,就只有他们家。结果怎么样,四点半改成三点半啦,三点半起来洗酿皮子!三点半在那儿搓面筋!每次看见他,顶着个大黑眼圈子,那简直没有人样呀。我说孙烧饼,你不听我的劝,早晚就是个完蛋,人福建人在汉口卖的凉皮儿,我在中南路吃过一次,那就是机器加工的,又薄又快,虽然吃起来像他妈塑料片儿一样,但架不住人卖的好啊!我就说了,你就抓紧时间学福建人吧!要么买个机器,要么直接找人进货吧!凉皮儿这本来是暴利的生意,进来的面皮儿,切吧切吧,辣椒,醋,生抽,洒几粒儿花生米,擦一节黄瓜丝进去,啪,九块九!这不是暴利是什么,知道的以为你做凉皮儿的,不知道的以为你贩毒的。一五年那会儿,做外卖,平台补贴有多狠?你也干过你知道。来钱太快了!” “那他怎么没把你弄成顾问呢?应该给你点股份呀,你也不至于在这儿耗着呀……”严佳的朋友仍带着点嘲讽回应着。门内传来嗑瓜子的声音。 严佳对这些嘲讽似乎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我告诉你,烧饼就是喜欢犟,好拗,从头到尾都不听我的!后来自己偷摸摸改革啦,你就看最终结果吧,哪一样儿不是我早几年就告诉他了?凉皮也不亲自洗了吧?” “嗯,早就不自己洗了。我看每周都有车来,一箱一箱往出搬,直接放到冰箱里。哪能好吃吗?” “外卖也搞起来了吧?” “对,我听他说,线上现在比线下赚钱。” “废话。油泼辣子也不自己炸了吧?” “没错……” “直接批发的辣椒包,醋包!往外卖袋子里一扔,出单啦!结束啦!全套照搬的福建人玩剩下那一套,要不是武汉太大了,他这就叫慢人一步!哪儿还有他呀?哎呀,武汉真是太大了,让他这种没脑子的都偷摸混起来了。人呀,就是贱,非要吃足了苦,受足了罪,三更半夜起来洗够了酿皮子!把媳妇儿也给洗出轨了,洗成了破鞋了,员工也洗死一两个,才他妈醒悟过来。” “怪不得他找你帮忙,还要先请你大吃一顿。我还就纳闷呢,他这么大一老板,为什么每次找你,不管干什么,又是送烟又是送酒的……就好像欠着你的似的……” “他当然欠我的了……在我面前,他做得再大,也得矮一头。在我这儿,他就一小学生!我不吃他那一套,我最看不起犟驴了,人一旦犟起来,神仙让他发财,他都能穷光蛋一辈子。他多久没联系我了?你也知道,这回你看我怎么甩他脸子。” “怎么甩,明天你不去?” “去,我人肯定去,但我的脸不一定给他好脸。”严佳说。 “得了吧!和气生财,人找你办事儿,你大不了宰他一笔多拿点钱得了。” 严佳带着一阵狠劲儿说,“哼,宰他一笔?我这回不给他放放血才怪了。有事儿办不成了,想起我了。妈的。” “严哥,那你说,他这次火锅店有没有搞头。” “八成是个黄。”严佳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看嘛,具体讲讲。” “具体讲讲?你记住一句话,人啊,总喜欢把运气当成自己的实力。觉得自己一行行,行行行,有那么简单吗?凉皮店,和火锅店,那是两码事!现在的老板,赚了点钱,又是投资啦,又是搞个新想法啦,钱是怎么没的?钱这个东西,不动的时候,叫身上的膘。一动起来,就叫带血的刀。你就看他,让钱动吧,一动准没!真正有钱人的钱,那是守出来的!创业难,守业更难。凉皮店干腻了?想起火锅店了,殊不知,有时候你最腻最烦的东西,恰恰是你最不能放手的根本!是你被市场反复验证过了的,成熟了的好东西!你自己腻了,可以聘个职业经理人干呀?你看我这破劳务公司的名字,都叫西亿欧!什么意思啦,CEO呀!这就是没有企业思维,只有小作坊思维……现在凉皮那摊子交给谁了?” “好像是他小舅子。” “听见没,家庭小作坊思维……亲兄弟都信不过!还他妈小舅子呢……哎,干不大,永远干不大,你就看着吧……”严佳突然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说,“哟?听得挺认真的。在我这偷师呢吧?刚才不是还问我法号呢吗……” 门内传来一阵拉拉扯扯,似是谁在为谁点烟。“这你也往心里去呀,严哥……哎呀,我认识他也晚,这两年,给他搞装修,把人折磨惨了,赚得都是笨钱,累乎钱,挺没意思。我感觉你在生意这上头的学问,比他大了去了,你得给我指指路子呀,我感觉我现在这装修做的,有点他亲手洗凉皮的意思了,全都是亲力亲为……又累,又没啥利润……你给我做顾问呀……” “做鸡毛的顾问,我要你的干股!” “那是一定的。严哥,这样,我先请你洗个脚吧,走不走?咱俩晚上,你看,这样,洗浴中心吃好睡好,明天中午出来一起去他那儿?” “那走。”严佳等这句似的。半点客气没有。“我先跟你说,我只去最好的,别的我不去。是曲水兰亭吧?” “当然!其他的场子,我能跟您开口吗?不过,这狗怎么办?” “狗就在这儿放着。自己呆着。一晚上没事儿。”严佳说。 听到提钥匙的声音,张华扬蹑手蹑脚地快步闪进楼梯间。他的耳朵,清晰地听见男人们的脚步声,即便只一墙之隔,他也丝毫不显紧张。因为他已经听见了最关键的,且令他浑身振奋的信息。他认为这一切充满了巧合,“如果命运不是为了让我去做这些,就不会让出这么一条阳关大道,这么明显……就像设计出来的好事。”机关算尽,齿轮层层咬合,终于把一个美妙的机会带到他的耳后。那就是,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到明天下午的整整一夜,这个房间里都将空无一人。独留一只年老的母狗。 就这么足足站了五分钟,他仿佛从一张梦网里挣脱似的,提起一口气,看了看刚才严佳转发来的短信。读了一遍,心想,“好,一晚上九十块,简直是份好工作!我当然要干……我太喜欢这种杂种干的活儿了。要的就是这个。没错,当然了,我就是来害你的,就是来缠着你的,我就是来解决你的。自然界的动西都有天地,唯独你严佳没有天地,在紫菘花苑指挥这个,指挥那个,骂这个,骂那个……那么谁来收拾你呢?”当一份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掩饰行踪,张华扬欢乐地接受了它,至少是在表情上。他令人发指地笑了一下,这种笑容足以冻结整栋楼的污浊的空气。而且他也完全忽略了身体上默默蔓延的低烧,病毒在他的身体里阔增,一些幻觉开始在脑中凭空出现。 他擦掉满额头的汗,泄掉了肩膀上的劲,又等了一会儿,一步跨出楼梯间。见电梯到一楼了,又等了约三分钟,他按下下楼的按钮。

6 张华扬领头,高举着沉甸甸的牌子,开始夜幕下的行军。身后跟着一条八个人的队伍。一位酒吧的话事人先生,骑着一辆电瓶车跟在在后面,充当动作指导。那人的嘴没停过,骂得队伍里的人连连叹气,“举高点!这不是阅兵,正常走路嘛!不会走路了?”不过,这人无休止的抱怨,对张华扬来说是听不进去的,也感到小菜一碟。 举牌子,户外流动广告,牌子上的发光字,这都不是稀奇事,真正让晚高峰的白领和遛狗的居民驻足观看的,是这位电瓶车骑士把九个年轻人训得团团转的样子。人们笑着,抱着胳膊观赏,恨不能为骑士集资一把漂亮的鞭子。队伍每经一处,都在街上掀起一阵喧嚣。鲜有人关心牌子上有关酒吧折扣的消息,只对这些年轻人的好脾气感到由衷的敬佩。 原以为熬过第一圈后一切会变好,然而直到夜里九点多,才走了五圈半。他们从石牌岭路出发,到洪达巷转进去,见到高架桥,就掉头,瑞景路走到头,右拐,丁字桥路走到头,到武珞路,最后拐回石牌岭路。这条长长的人虫,在张华扬的带领下变得愈发迟缓。他们感到牌子愈来愈沉,重如生铁,电池发出的射线,活煎了每个人的脑仁。 到了第七圈时,张华扬脑子一片黑暗,扔下牌子,坐在一棵大树下大口喘息。年轻人们见他这只领头羊都撂挑子了,顺理成章地蹲下休息。“真的发烧了?我可没钱上医院!”张华扬摸着自己的脑门,发现滚烫无比。一种荒谬和无聊的感情再次浸透了他的心绪,每当这种时候,他差不多都要开始与自己漫谈起来,沉重的,惹人烦的低语声,不受控制地从心灵深处冒出来,“从前由牛来干的事,如今都是人在干,那么这些举牌子的人,包括我自己,和一头畜生有什么区别?这是不用想的,根本没有区别。可是,活生生一个人,是如何变成畜生的?没有人生下来是畜生,其实,是这样的吧……是一个人,先走到城市里,发现房租交不够,饭吃不起,才把一张热脸贴上来,主动选择做一头畜生的。可是,人为什么要交房租呢。”这种简单的推演更使他入了迷,仿佛经过重重的步骤可以找到什么深刻的答案似的,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大有兴致的表情,淌着汗,换了个姿势,继续暗想道: “我乖乖地去凑房租,无非是想要有一个住的地方。这些住人的地方是别人盖的,盖好了就卖给其他人。这个某某其他人再租给了我,我之所以租,是因为我买不起——这都是最简单的问题。那么为什么我一定要租一个房子呢。很简单,是因为想住在城市里……其实,人也可以住在野地里。住在野地里的人至少可以说是一个野人,可是住在城市里的人却一不小心就变成畜生了。不过,又是谁教给我,说人活着必须要住在城市的房子里?”想到这,他的心里多出一个角色来,鼓励着他说道,“对呀!何必一定要住在城市里?说出来,不要害怕,真相往往非常简单,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勇气……说出来!诚实对待自己的第一步就是把它说出口!”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一种不甘心的感觉……不甘心有这么多人都住在城市里,城市里到处都是人,车站永远塞满了人,高架桥上是那么多的车。而我却只能回到乡村,到田野里,去做一个野人?” “不甘心?不,绝不。你不够诚实,不甘心这三个字和正确答案之间还隔着不止一层面纱,你要问问自己,这种你所谓的不甘心,它是从哪儿来的?其内部!还有更根本的东西!张华扬,别欺骗自己了。你来到城市,不是爸爸杀了人,全镇都冷眼看你,更不是婊子出了轨,你在镇上抬不起头。你用这些谎言反复骗自己,到今天,连你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说实话,这种不甘心的背面还有什么?” “你是在问我为什么不甘心吗?反正不是争强好胜……我从小就不是争强好胜的那种人。爸爸也不是。妈妈也不是。爷爷也不是。张家连争强好胜的基因也没有。好,好,我换个说法,确实不是不甘心。就算房东不收我一分钱的房租,让我免费住在城市里,照样不能解决问题,不能解决这个不甘心……其实,我要的不是住在城里这么简单,我想要钱,要很多钱。有了钱,就不止武汉市了,全世界的城市,我都可以去。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住大房子,娶好几个女人……开上好车。总之,其实是想要钱。” “更靠近真相了,不过也更虚伪了。你不爱钱。听我说,你不爱钱。你为什么不能把心底的声音说出口?为什么要经过这么多的包装和掩饰……我不是你的敌人,不会走露你的秘密。你我本是一体的,可你竟然连一句实话也要层层加工,来应付我?等于在应付你自己!” “我爱钱,这是最真心的话了!我就是爱钱!从来武汉的第一天起,我就想着怎么不劳而获,把爸爸欠条上的一万块钱要到手。到手后,我恐怕也懒得去找工作,而是先玩起来,买点衣服,吃吃东西,这是我原本计划好的……给我一天三百块的工作,我当然会抱怨。给我一天三十万的工作,恐怕我屁都不会放一个。给我一天三百万的工作,恐怕我才能满足。给我一天三个亿的工作,我才能真正感到幸福。” “我说了,我知道真相。你比我更知道。我是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与你对话的。我不是在审讯你,而是在帮助你。我只不过是想让你自己说出口。你爱的不是钱,真的不是……” “怎么不是?怎么可能不是!我已经发自内心地在说话了,是纯粹是解刨了自己,才得出的结论!我就是爱钱,没有别的!” “不,你爱的不是钱。这样吧,我给你举个例子,比方说,现在给你十个亿。但是,有一个条件……” “为什么又是这样无聊的例子?这种例子,我从小听过太多太多了。要么是给我几百万,要么是假如中彩票?不切实际的假设,又不会真的落在我口袋里,有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这种例子是老生常谈。但是,我的这个例子,可以帮助你说出真相。你难道不想让真相大白?”张华扬撇了撇嘴,仿佛在跟自己置气。他沉默以待,直到声音再次冒头出来。 “……好,那么我继续说,给你十个亿,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你要和武昌城里绝大多数人活得一样,他们每天吃十二块钱的盒饭,你不能吃二十块钱的。他们买一千五的二手电瓶车,你不能买一千六的。这样吧,说简单些,那就是你只能执行武汉市低保户的最低生活标准。低保户们买三十块钱的衬衣穿,你不能买四十块钱的……你和他们的消费水平保持一致。好处是,你有花不完的钱……” “你这个例子根本不好,给我十个亿,但是不让我自由支配,又怎么算给了我十个亿呢?” “当然可以自由支配!三块钱的包子,你可以买一千个,没人拦着你。三十块的衣服,你也可以买一千件,没人拦着你。低保户穷其一生买下一套六十万的房子,你可以买一千套,没人拦着你!但是你不许买三千万的大平层,更不能买一个亿的大别墅。一块五的辣条,任你买。三块钱一小时的网吧,你随便上……我的意思是,生活的标准,物质享受的标准,要和所有穷人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另外,不要忘了,你将衣食无忧,而且不需要做任何劳动!也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这个假设,就是为了告诉你,你爱的不是钱本身,而是钱背后的某种东西。你听懂了吗?钱的背后,还藏着一个家伙呢!” “听懂了。” “那你能说出口吗?”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其实爱的不是钱?而是能比别人多花钱?” “好,我请你继续说……说下去!” “我爱的根本不是钱。如果给我一大笔钱,却让我永远维持在低保户的温饱,永远停留在所谓小康生活上面……我将对这笔钱恨之入骨,因为我爱的根本就不是衣食无忧!衣食无忧难道能让我幸福?那根本不可能!不用劳动,就能让我幸福?更不可能!那种生活想想都无聊透顶。我要的是能买别人买不起的东西,能吃别人吃不起的饭,住别人住不起的房子,去别人去不起的地方旅游……一样东西,如果所有人都能买得起,而我也只能买那个,比如,你刚才的例子,说什么?让我每天买十二块钱盒饭吃,不限制我买多少份……那我要说,这样的钱,即便再多,对我也毫无意义,简直是索然无味,取出现金,放在家里,都觉得碍眼……如果不能比别人穿得好,比别人住得宽敞,不能花钱来找女人,那您别说十个亿,一百个亿了,给我一万个亿我都觉得没有意思!” “非常接近了。你自己说了这么多,我也启发了你这么多,现在你来说,如果你爱的不是钱,如果温饱和小康远远不能满足你,不劳而获和解放双手也不能带给你幸福,那你真正追求的是什么,爱的究竟是什么?现在,真相和你并肩站着,你只需要轻轻侧过脸就可以看见它……” 张华扬感到胸口被堵住了,一些软骨被小小的硬块撑住了,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但是,有一股剧烈的火山口一般的能量,正在积聚,在大地上造成微弱的震动,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屏住了呼吸。眼前的街景变得缓慢,路人的裤腿也拉出了长长的彗星的幻影,突然,一阵轰隆隆地地鸣从四面八方启动,他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回应道,“我爱欺负别人。” “或者说,我喜欢看别人受欺负……我爱看穷人吃不起饭的样子,这样我才吃得香。我爱看穷人睡在野地里,一个个像紫菘花苑里的野人一样,这样我的大平层才更宽敞。我爱看穷人打光棍一辈子,这样我床上的好几个女人就更美丽。我爱看穷人穿着破衣裳,这样我的一身西装恐怕就更挺拔……难道这就是真相吗……那你恐怕都不需要说钱了,我爱看盲人撞墙,这样我的眼睛就仿佛看得更清晰,我爱看聋子着急地比划手语,这样我就更爱我的嗓音。相比于爱钱,我更爱欺负别人。欺负别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换着花样地欺负别人,无论从衣食住行,还是其他各个角度。你知道,人类发明出的花样比繁星还多。钱只不过是欺负别人的筹码罢了。自由支配的钱,不过意味着可以随时随地欺负别人罢了。被法律和银行保护起来的钱,所谓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不过意味着这种欺负可以长期又稳定的进行下去罢了!这就是为什么,每次看黄芝佳的那些出轨的聊天记录,反而会激发我最深最深的性欲,是所有的黄片也替代不了的。那是因为,首先,它是我的亲身经历。其次,我开始想象,一个比我健壮的男人,在床上用力欺负着一个女人的同时,还同时欺负着一个男人,是这种一石二鸟,是这种欺负人的效率,让我崇拜,更让我向往。而有钱人,同时欺负的可不止一对夫妻了,有钱人在办公室里签合同,挥手写下自己的名字,就能同时欺负几百个家庭,一次性欺负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那感觉就更加不一样……” “嗖”的一声过后,一部分心灵仿佛消失了,如同一个血栓被疏通,心脏猛烈地跳动,弥补了之前的空拍。张华扬捂着胸口,松开眉头,终于挨过了这一场胸痛。脑子里的血液也重新转动起来,带走思想中的废料,换来新鲜的氧气,足以麻醉他的胡思乱想。嘴角上的口水不受控制地流到胸口,泛着白色的泡沫。年轻人们围绕着他,有的上前扶持,还有一人递过一瓶矿泉水。然而,他却挥手拒绝,将水推开,高举起广告牌,继续前行。给人一种不识好歹的感觉。 他站起身时,感觉整个天空都在向下压,乌云低得几乎触及树冠。 路人们的脸被浓稠的黑胶水覆盖,使他无法看清任何一个人的表情。在巨大的气压下,他举步维艰,喘不过气,呼吸困难,肺泡里充满了水汽。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相反,长久以来,他都以一个普通的善良人自居。但在这个傍晚,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举着阴间招魂牌的厉鬼,心中充满了恶念。就像用刀子割向一个看似美好的苹果,却看到数百只毛虫倾巢而出一样,对于这些亲手挖掘出的真相,他感到刺鼻的腥臭,浑身战栗不安。但这些毛虫汇聚成一枚肉球,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自己的味道。他在心里举起它来,一时半会,无处安置。他想,如果把这个最深处的真相也拔除,,人还能剩下什么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月高悬,卖夜宵的车子点起了火,到处弥漫着油烟味。队伍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圈的巡逻。十点半前后,管事的人把他们叫到酒吧后巷,结算现金。最后一个才轮到张华扬,话事人对他说:“我要扣你二十块钱!”张华扬眯着眼睛,忍受着高烧,还有迎风流泪的难受劲,听见对方对罚款作出的解释,“顾客扫二维码呢,你也不停下来给人家扫,一个劲往前走什么走?这样糊弄人,那举牌子还有什么意义?扣你的钱,不冤枉吧?” 张华扬说,“没事。” 话事人捻了一口舌头上的唾沫,开始数零钱,嘴里继续嘟囔着说,“干一行爱一行嘛,既来之则安之,举牌子这么简单的事,你都能糊弄我,让我怎么说你呀……” 张华扬拿上钱,顶着高烧和口渴,强忍着眩晕和心悸,勉强钻进了地铁。从地铁站爬出来后,他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撒了一泡血红色的尿。身上的汗盐凝固在那件破烂的衬衫上,他满脸通红,满脖子都是闪烁的汗珠。几秒之后,他撞门砸进了一家便利店,劈面看见一个老板,正扇着扇子,眯着眼听广播。老板被张华扬吓了一跳,蹬着那双静脉曲张的腿起身。两人说了几句话,老板扔下手里的扇子,佝偻着腰倒小库房里,再出来时,将两个红红绿绿的药盒扔在桌上,一盒写着“灭鼠灵”,另一盒叫“王牌鼠老大”。 “十八,三十二。” “十八。”张华扬说,“三十二!” “你到底要莫样?”老板眼皮没抬起,但声音听上去烦不可耐。 “三十二的。再要两根火腿肠。” 张华扬扔下一张五十块的票子,拿上找零的钱,火腿肠,和一盒“鼠老大”,匆匆朝外走。夜里人影恍惚。他屁股朝着马路,站在一个半人高的绿色垃圾桶前面。先掀开垃圾桶盖,然后拆开“鼠老大”,取出带有松香味的袋子,袋子里是黄绿色的小颗粒, 质地粗糙,像鱼食一样。他用牙齿咬开纸壳包装,将碎片扔进垃圾桶。感冒让他的味觉失灵,才没有被熏倒,他盯着纸壳慢慢沉入满是泔水和红油的桶里。内心焦虑和紧迫,使他甚至对这臭烘烘的泔水也没感到恶心。然后他把药塞进兜里,这一袋子量大实惠,裤兜立马鼓起来。他走出几步,又绕回垃圾桶,撕开袋子,把半袋子的药都撒到泔水里,只留下一半。整个过程没有表情,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购买老鼠药,但看上去却像已经做了几百次的旧事。 起初他决定睡一觉,但生怕睡过头。心中的计划则擂着鼓点,催促着他。可身上的劳累像行军蚁一样,爬满了他的脑膜,疯狂地为瞌睡虫引路,带来一种麻麻痒痒、想一睡不再醒的感觉。 再睁眼的时候,他惊愕地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看见门缝里有一双直勾勾的人眼,他强行让自己聚精会神,才知道是室友林宇杰正皱着眉头与自己对视。见他醒了,林宇杰又把门推开一些。他胳膊肘后面还藏着一个女生,小脸盘子的女生手腕上挂着一条白毛巾。张华扬下意识地拉过身边的被子,不耐烦地审视着自己房间的环境,他立刻明白,虽然自己已经对这种味道麻木了,但对面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他感到羞耻难当,连忙喊道,“你们进来干什么!”话刚一出口,才发现喉咙已经完全嘶哑了,扁桃体疼得没有知觉。但他依然使劲地发出尽可能洪亮的声音说,“出去!不要进来!” “同学,你得病了呀。你一直在说胡话呢……”林宇杰说,“是做噩梦了吗……” “不用管我!先出去吧!”张华扬说,“现在几点了?” “快要十二点了。”林宇杰说。 这个消息对张华扬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幸亏没睡过头!”这样想着,张华扬嘴角上竟然流露出一种可怕的笑容。他躲开门缝透进来的一劈黄光,把头歪到一边,“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能自然醒来……这难道不是奇迹……”两位室友只听见张华扬嘴唇里念叨着什么听不清的东西,面面相觑,心里都感到不妙。林宇杰说,“同学,我先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了,你们快去睡觉吧!”张华扬挥手恳求着。他发自内心地祈求门外的年轻人能够人间蒸发,很快,这种祈求似乎生效了。直到见门外已无动静了,他推门到客厅,打开一盏小灯,见到四下无人。看见平常没注意到的那些东西,半个月以来,室友们为客厅添置的那些温馨的小物件。就这么观察着,他安静地站了十几分钟。 张华扬突然径直走向厨房,摘下一只精致的菜板,抽出一把陶瓷刀,大概也是某个女生买的,带着粉色的刀把。又取出牛肉肠和鸡肉肠,仔细切碎,把鼠老大颗粒倒出来,拿手裹在案板上,把刀横过来,垫着脚尖,压上全身的重力把药碾碎。再把碎末与火腿肠碎混合起来,再次用刀碾。待一切碾成一张薄饼后,张华扬往手上倒了几滴调和油,搓匀,轻轻卷饼,按扁,再卷,再按,反复操作,终于制成质地均匀的肉饼。再拎起刀,用刀将薄饼切成若干条,重新装入袋中。然后快速擦洗案板和刀,用鼻子狠狠地嗅,检查刀上是否有味道。接着,反复地洗手。 退回自己的房间,他坐在床边,手肘支在膝盖上,头埋在臂弯间。攒着那袋火腿肠肉条,悬在手上,靠在鼻子上。他的心咚咚地跳,血压很高,太阳穴上的血管,一股一股的鲜血挤压着皮肤,他脑袋里什么也不想,一分一秒等待时间的流逝。 门口传来动静,大学生们突然悄悄交谈,一会儿又结伴离开。又过了十几分钟,张华扬隔门听见他们回来了,在客厅里说悄悄话似的。然后,声音更接近自己这屋,他听见男生林宇杰说,“怎么办呀?” “你问得太奇怪了。我哪儿知道呀!”女孩的嗓音说。 “要不看看?” “看看吧?你先敲门呀!” “你还好吗?张华扬同学?”随着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林宇杰在外面问。 张华扬想说话,赶紧结束他们的好奇心,但发现嗓子又疼又肿,一开口,只发出两声咕咕声。他赶紧咽了一口,朝外面喊:“干什么!”声音已经不像自己的了。 “同学,你病了吧?需不需要给你买药?群里你怎么不说话?” 张华扬沉默以对。掏出手机,但手机早已没电了。林宇杰拧门进来,让门露一个缝。见张华扬像雕塑,他把门打开到一半那么大。身后的女生露一半的脸,在那里张望。张华扬气不打一出来,但他竟然对他们发不出火。林宇杰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一个装着皮蛋瘦肉粥,另一个装着两个药盒子。“兄弟,起来吃点东西,把药吃了。都在外面上学,互相照顾吧。”张华扬皱着眉头望着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但没有说话,只是摇头。又点了点头,“谢谢。” 林宇杰出门后,张华扬从床上下来,走到门边上,将门反锁。他拉过椅子坐下,隔着塑料袋,捧着一次性碗装的粥,才知道自己在抖。粥那么暖和,散发出咸肉丝和皮蛋的香味儿。他拿出勺子,吃了一些。他吃饭时,按了一下台灯的开关,然后,眼睛盯着台灯下飘舞的小灰尘,直到粥喝得见底,视线也未曾离开。 脑海里冒出各种幻想,小灰尘变成了降落伞兵、象征爱情的粉尘、战马扬起的尘灰,又或是春日的小雨。当胃温暖时,身体不再颤抖,最后想起小时候外公家的果园。 果园静卧在鸽子山西,石墙环绕着两百多颗苹果树。小溪在木屋旁轻流,几只羊在溪边饮水,公羊与张华扬对峙。他回忆起公羊那双深邃的黑眼,有序的呼吸声,和坚定的步伐,缓缓走来。按照外公的教诲,他蹲下,将手轻放在大石头上……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爆炸声,是工地上的钢筋断裂还是车胎爆破。这声响将张华扬从沉思中唤醒,他发现自己在拖延,竟在吃饭。 他赶紧跳起来,把粥碗推到一边。开始翻箱倒柜。他来武汉时,只提着一个黑箱子。他踮着脚,把箱子从衣柜上轻轻扛下来,在地上打开,拉锁一动,塞满了的衣服一下子溢出来。他他找到一件军绿色的秋衣,层层叠叠,像一块阴干的抹布,里面包裹着一块黝黑的圆柱体,上挂着一个牛皮环。他握住这个金属圆柱体,有些重量。然后站起来,挥起胳膊,向下重重地一甩。随着铁锈摩擦声和金属杆的咔啦声,圆柱体瞬间增长,变成一根金属棍,在月光下散发银光。张华扬赶紧用两个手心,做合掌的动作,把它收起来。甩出,再收回。就这样重复了几次,越来越顺滑,铁锈渣粒粒落在床单上,发出难以察觉的响声。他把衣服撩起来,把甩棍别进腰带,又拉紧腰带,将卡针往前挤了一格,再用衣服罩住裤腰。 现在,他站在满地的衣服和杂物之间,懒得收拾箱子,像一具凝固了的蜡人,被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吓得不敢动弹。脂肪在加速分解,血糖被某种恐惧驱赶得到处都是,血管里传来阵阵的冷气,到大脑时,使他感觉发麻,发痒。这根甩棍,是他十六岁时就拥有的东西。从前,一直放在衣柜里,静静躺了好几年。后来,家里进过一次贼,它则升迁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接着,到了今年,竟然随着主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武昌城,在十几年后开始发挥另一种价值。而这一切,都是张华扬暗暗就知道的。他知道有一样防身的东西永远没有错,他知道,它总有一天会派得上用场,只是从未设想过具体的用武之地。 这时他把头顶的灯打开,环顾四周,抿了抿嘴,下定决心收拾房间。这是因为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画面,说给任何人听,都要说这是妄想。这话个画面就是:三个警察出现在这个房间里,踩在他的衣服上,捂着鼻子,规避剩饭和垃圾桶发出的臭味,眼睛仔细地在他堆满垃圾的桌上巡视。他用眼睛扫描屋里所有的东西,越看,越嫌弃,倒不是自己嫌弃,而是怕“别人”嫌弃。他的心中定下一个准则,眼睛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如果是垃圾,或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则必须成为清理的对象。他把垃圾桶里的袋子扯出来,把一只耳朵提在手上,从左到右开始扫描,矿泉水瓶子,垃圾。吃粥剩下的塑料袋、纸碗,垃圾。钥匙,不合时宜,装进兜里。掉在地上的衣架,挂回撑杆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叠好,重新摆回箱子,这样打理箱子,竟然还有余地。瓶盖,垃圾。床边的袜子,赃物,扔进脏衣篓里。莫名其妙的超市小票,垃圾。倒扣在地上的买药的纸袋,垃圾。桌上的油渍,赃物,用衣服角擦净。被子,耐心地叠成了朽烂的豆腐。床单,扽平,捋顺。还有什么,他的眼睛饥渴地做着判断,直到无可批判。现在的房间,颇具房间的样子。可张华扬却摇了摇头,反而流露出一丝配不上这样整洁的房间的自卑样子。 他拎着一袋子垃圾,推门出去。不去关心客厅里的眼光,和突然降低的说话声音。 再推门,走出房门。下电梯,把垃圾甩在大桶里。即便内心已经备受煎熬,但他的动作却愈发连贯、自然。就像不是第一次去干一件事。事实上,当单元门打开,凉爽的清风吹拂他的脸颊时,他恰恰感受到了美妙。这种美妙应当做一解释:从小以来,所有要做的事都有人安排,要他这样做,那样做。每到一个地方,第一时间,就是先找到一个可以管事的、能够指挥他的人。这样心里才能安定,就像有了主心骨,然后踏踏实实地去做事。而独独这件事,是他头一回自己决定要做一件什么事。这完全是自主的,自发的。要注意的是,这和自发地吃喝拉撒不同,而完完全全是另一种自发。这种“第一次”的新鲜感,给了他无比诡异的,自由的感觉,就像站在原地,从看不见的监狱里出狱了一样。自由的感觉,引发了脚下的轻快,带来心里的放松。不知怎么的,他竟然自然地把胳膊伸向马路,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钻进出租车后,呆坐着,不知所措。被司机扭过头大声问了几次,才突然对目的地脱口而出。车很快被不耐烦地挂上三档,然后是四档,直上雄楚高架桥。小雨半下不下,空气里湿湿润润,车窗是微微打开的。武汉的夜风,温柔如水,丝毫不关心人类的光彩和症结,裹挟小水珠,欢快地漂浮着。“一切都来得及。”张华扬心想,“来得及什么?来得及让师傅停车,来得及回家?这样说的话,有什么不能及时打住的,这条命也可以就此打住,跳楼算了!”他尽力不让自己的大脑发出声音,以至于开始狠狠地用中指的指节顶撞太阳穴。司机的眼睛在后视镜里抵来刀片似的,能够洞察人心的冷眼,可他正低头呈现一幅懊恼的倒霉模样。“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已经坐在出租车上了?为什么不这样做?我不做,谁来做?没有人天生就应该那么嚣张。永远地嚣张下去...生活的苦,不可能见着他,就要绕路走。这不可能。”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意识到,大脑和心灵很可能是两件事。心灵可以“观察”大脑的活动,反过来却不可以。心灵可以“说服”大脑,只要它想! 车子沉沉地扎在紫菘花苑西侧,雨水从车身汇流滑落。掏钱下车后,他用那支无力的胳膊关上车门。刚才坐着时,腰间的甩棍把肚皮硌得生疼,带着疼痛,他步履沉静。“竟然不知道戴个帽子!就这样明晃晃地走,不如直接自首算了。往警察局走吧!废物。废物!”他走在灯罩破碎的路灯下,昏昏暗暗,只能打亮地上水泊的轮廓。这样昏昧的地方,他却走得无比羞耻,脸上发烫。不知踩了哪个水坑,脚湿了。大树下的雨滴,是从叶子上积累后才泻下的,又大又沉,直击天灵盖,一阵酥麻和刺骨的凉意劈中了他。让他已经不能更清醒,同时,也激活了他夜间的视野。 他向前走,一边机敏地观察之前从没注意的地方,每个电线杆上凸起的黑漆漆的部分,都引发他强烈的好奇,动用所有的机能将之识别。“该死的,白天怎么不看看哪儿有摄像头?不如回家吧!回家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吧!”那些黑漆漆的凸起,不走近就很难辨认,有的是电线绕成的毛线团,有的是损坏的半垂的路灯,还有的,是配电箱伸出来的黑色把手。他越走越慢,白天里热闹的路,到晚上却如此地冰冷和阴暗。下水道中传来暗流涌动声,随之一起翻涌上来的,还有臭烘烘的霉味十足的蒸汽,餐饮店铺暗灯微垂,居民楼里的电视机,一闪一闪。裹在传销楼里的几家网吧深处,传来被削弱了几十倍的尖叫声。张华扬感到:一块肉放在那没人管,就会烂掉。同样,一片街区如果放在这没人管,就一样会像紫菘花苑这条巷子一样,彻底烂掉。烂掉的肉上,不可能看得清脂肪纹路。烂掉的街道上,路灯已经所剩无几,更别提监控设备。人对摄像头的恐惧,完全来自电影电视剧,大部分时间是多虑的。他这样为自己打消顾虑,然后机敏地进一步思考这种安慰的源头,到底是“心灵”还是“大脑”。如果来自“大脑”,那就是最不可靠的胡扯八道,大脑最擅长找歪理学说来说服心灵。但可喜可贺,这一次的安慰,来自于“心灵”,完全是他对这条街道的“第六感”,是一种直觉。听从自己的直觉而做事,即便错了,也不会后悔。 “管他妈的摄像头呢!白天不去管!现在管还有什么用?”张华扬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他越走越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走运程度——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从居民楼里忽然爆发的,异口同声的欢呼声中意识到,就在今夜,不知道有什么游戏比赛,还是足球比赛,正在直播。西亿欧的门是关着的,但楼栋的侧门是开着的,他跳了一步,越过水坑,脚已经踩在了台阶上,再上两步,人已经站在黑黝黝的楼道里。 他摸了摸墙壁,确定这一切如此真实。然后用指头滑着墙壁向前走,浓重的尿意被强悍的、砰砰跳的心灵瞬间瓦解,粉碎为身上一阵痛苦的酥麻感,消失不见踪影。他拖着步子走,尽量不发出声音,直到摸到楼梯拐角,摸上楼梯的扶手。他知道头顶的灯具备声音感应的功能,他不想被照亮,一步一停,闭着眼睛感受周围的声音,哪个方向在滴水,哪个方向有通风扇,都在他脑中勾勒出空间地图。上到一半,他停了一会儿。月光自然而然地流进来,照亮他干涸的手。他缓行在月光之下,逃离那一小块银色的空间,再次步入接近二楼的黑暗之中。 所有的门都紧闭着。他自知自己的声音惊动不了这里的任何活物。他的步子已经如同一团乱泥拼凑出的泥人,接触地面时能做到一声不响。他继续向前走,浑身血流加速,脑子里强忍着一阵阵昏厥感。不知不觉,时间过得真快,他已经站在了严佳的门边。他转身,靠着墙,闭上了那双肿瘤般充血的大眼睛。 看上去睡着了,可他心里门清,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贪婪地呼吸,仿佛身靠着的不是墙壁,而是某种纯粹的罪孽凝结成的巨石。他摇了摇头,几乎要哭了,一个念头从他心里闪过:“别这样了,不解决任何问题。”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已经站在这了,一公里外马路上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都被他尽收耳中。更别提这栋楼里背景色一般的嗡嗡声了。他就差从月光中听见声音。当这双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月光如果能传回信号,连月亮也能被这双充血的眼球上爬满的委屈和愤怒,痛苦和空虚煮成的浓浆所震惊。他紧紧盯着前方,再也不能回避心灵的指挥。他把手伸向裤兜,掏出身份证。把身份证插入木门门锁的下侧,然后悄悄地向上抬。直到轻轻碰到障碍,感受到踏实的阻力。 然后,整体用劲儿往左,让身份证微微弯曲。成百上千次的刷卡开门,让这一小块木头早已积恶成疾,丧失了防护的意义,已经如此地柔软和光滑。张华扬用着巧劲,勾劲,试图让门闩进入身份证勾勒出的光滑陷阱。这个过程,只有一分钟,可事后回想起来,仿佛历经无数个世代,仿佛生生世世的瞬间都重叠进去,天上的妖魔鬼怪,成千上万在劝说,在加油,在诋毁,在祝贺,在狂欢,在哀叹……他闭着眼,皱着眉,细心地感受,感觉感官已经过载且崩溃,他能闻见声音,听见味道,他的灵魂已经在墙的另一边,看着这具丑陋的尸体,像僵尸一样,整个人在门上,呈现偷偷撒尿的状态,小腿弯曲,浑身大汗,无比地扭曲。 又过了一会儿,他清晰地听见“嗒”的一声,微弱却急促的震动顺着身份证,手指,胳膊和脖子,直达他的大脑。现在,只需稍加使劲……

7 张华扬咽了一口空气,手上轻轻地向上用了一些软乎且实在的力,门开了。 木门自然而然地被屋内的气压吸去,开了一半,里面传来狗迅速地起身的声音,狗指甲在木地板上擦动,声音使人腿软,月光从肩膀上钻进屋里,正劈在狗的脸上,张华扬看见那只狗,在沙发边,步伐还是带着睡意,但嘴巴醒得很快,剧烈地狂吠随即而来。一连串的狂吠,震响了整个楼道,就连它的回声,听起来也那么剧烈。他迅速地扭头,看向门把手,忍受着,从里面关上了门,然后摸着黑,打开灯。 屋内轰然明亮,张华扬看了一眼门,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听清外面的动静,可耳膜已经被狗吠占满了。他双手颤抖,半蹲下来,从兜里掏出肉条袋子,打开肉条,拿出一半,胡乱地扔向狗。这些动作都是模拟过的,在大脑里演练过的,做起来那么地僵硬而不成形。他的手已拎不稳袋子,肉条撒了一半,狗上前只闻了不到半秒钟,就不假思索地吃了起来,下巴急速地咀嚼,囫囵吞咽。“幸亏是一条傻狗。”“这种平民窟的狗,也训练不到哪去。”“没脑子的狗,和我想的一样。”张华扬带着某种奇怪的窃喜,使出浑身的力气,调动还能调动的肌肉,站起来。他一站起来,狗就放下嘴边零碎,再次大声吠叫。而他只是想把灯关掉。因此,他又向狗扔去一根肉饼条。并保持不动的状态,把灯关掉。 关灯是受到本能的支配,而更进一步,把耳朵对准了门缝的方向,则完全是超出人类肉体的调动。就在此时,他听见一阵急促的下楼声,从远处楼梯方向的上方楼板传来,而就在同一时刻,他就已经将手伸向了腰间。甩棍在月光下咔嚓亮出,一只腿的长度,笔直地垂向地面。狗听见这声音,从吞咽中提起一口气,又抱怨似得吼了一声,“护食,死到临头还在护食的狗。”张华扬盯着那只狗,而狗,紧接着吃起来。那下楼声,忽大忽小,漫长而熬人,但其实,这只是因为张华扬脑内时钟破碎,对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廉价的手机音响里,炸出的短视频的噼里啪啦说话声,有什么人正在朝这里靠近。 黑暗中,狗进食的轮廓只能微微浮现,而张华扬眼中亮起一簇雪白的激光。狗吃完了食物,再次冲着他狂吠起来,声音充满了整条大街。狗一边狂吠,一边微微后退,张华扬在耳膜的炸鸣声中,感受到自己像个小丑一般,不知所措,被辱骂,被劈头盖脸地拒绝着。他的体温一下子升到了极限,耻辱和卑贱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心,他脸上的肌肉,扭曲成谁也没见过的模样,虽然相比于十秒钟前,狗叫声已经不再疯狂,只能算得上一种埋怨,可张华扬已经怒不可遏。 他大步流星,腿上的肌肉,三步里飞速地发育,他冲向狗,同时用右臂高高举起那甩棍,狗逃离食物,立刻呈半趴的状态,一声吼叫只出口一半,张华扬的甩棍就正正砸下。抡圆的胳膊,顷刻被狗的头骨的反弹力震得充血,力透浑身的反作用力,让张华扬顿时头晕眼花。 顿顿的重击声,就像生锈的大钢珠砸在厚实的地板上。而紧接而来的是狗阴森地“嘤嘤”声,尖锐如同被人活割了狗腿,带着完全地嘶哑,母狗接连地退步,并且已经闭上眼睛。 张华扬只停了一瞬间,这一瞬间里,他的耳朵把走廊里的声音扫描了一遍,逐步靠近的步子,至少已经来到同一楼层。眼前、膝下的尖锐的“嘤嘤”声,虽然完全没有力气,甚至可以说是微弱,但也引起张华扬的怒火,他再次双手握紧了甩棍,高高举起,微微地屈膝,胯部也微微下沉,盯准了那只狗头,瞄了一瞬间,狠狠地又是一劈。 咔啦,皮开肉绽的声音,与上一次顿顿的声音有明显区别。这一棍,重击在狗的脖子上。狗竟然还能发出声音,只不过是更微弱的呜咽声,而张华扬的甩棍已经弯了,手指骨也几乎被震得骨裂,胳膊深处的肌肉也撕得发疼。这两棍子,第二棍远远狠于第一棍,第二棍时,张华扬整个人都跳起来,和棍子一起落下。这两棍子,让他觉得,即便自己能够洗刷此生所有的过错,也会有地狱之下的大法官揪着第二棍的烈度不放手,并为之姗姗哭泣。走廊里脚步越来越可疑,仿佛一场永恒的转山,总也不靠近,但也不远离。就像有人在锤催魂的烂鼓一样,张华扬受够了那脚步声,如同对耳膜和神经的凌迟。“什么样的贱货才会在楼梯上走个没完没了。”而眼下的狗,所发出的声音,让张华扬难以置信,且更加心生烦腻,他向门走了一步,又紧接着回头,与此同时,他身后滚过一趟深深的战栗,不知想法来自何处,他只知道自己能做到如下的事: 他一个箭步趴下去,和狗平行地趴在一起,然后用胳膊肘从下方穿过狗的脖子,反过来,再发力,用肱二头肌、腋下和胸肌,组成某种断头台似的锐角,狠狠地夹住狗的脖子。然后一动不动地恭候门外的脚步声。 他闭上眼睛,时刻等待某个有钥匙的人,推门进来,看见这荒唐的一幕。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划过一丝邪恶的笑意,并且微微地摇头,只差叹息。 张华扬现在臂弯里的力,可以夹坏一块生铁,可以夹弯一只船锚。他的皮肤和狗毛粘在一起,狗的颈部大动脉,传来越来越微弱地跳动,他能感受到,有一些血,想涌向狗的头,而另一些血,想从狗头回到狗心脏,但是,这一切,全部被夹在他的腋下。 狗在张华扬身体上发抖,其频率远超狗自身的控制,只能归结为神经断裂时的乱奏曲,他听见狗的筋在抽动,肉在不自主地跳,狗身体里的气体在乱窜,甚至,从肛门处发出微弱的放屁声,而狗的声带,也在摩擦,却不能再发出一丝一毫的响声。 门缝里透来一丝丝抖动的荧光,似有似无,张华扬鼻子里是狗嘴里流出来的血的血腥味、食物的肉香味、地板上的油渍味道和木头味,以及狗皮肤里传来的幽幽的臭味。他猛烈地喘气,但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的脑门上,血管在跳舞,而清晰的理智询问他,那些蓝色荧光,是不是门口的人在操作手机?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是几秒钟,可能是几分钟,完全错乱的感受,使人记不住任何事情。一丝浓重的困意划过他的脑仁,这不合时宜的感觉,是大脑过于用力时,胡乱挤压出的。他只懈怠了不到两秒钟,又因为感受到一口血涌上狗头,则再次谨慎地,或者说泄愤地重新用力。他的胳膊已经没有知觉,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在使多大的劲。但狗的身体内部,已经没有血管在跳,也没有心在震动,狗的骨头,也不再来回摆动,他知道,狗已经死了,除了温度尚存之外,它已不能称为活物了。而他脖子上的汗液和人的味道,已经和这条狗融合在一起。 这时候,楼道里深远的地方传来一串声音——只有听见真实的声音,张华扬才知道刚才的声音不过是一场幻觉。他才知道为什么刚才的声音那么黏腻、疲软,没有尽头,就像睡梦里发不上力的拳头一样,惹人心烦,徒生愤怒。他轻叹了一口气,鼻子一酸,几乎流下眼泪。真实的下楼声,如此清晰而踏实,完完全全是人走路踩出的声音,方向和速度都容易猜测,是不是冲着这边来的,也清晰可辨。 听到真正的声音,他一点也不害怕了,可以说是惧意全无地侧躺下去,躺在墙角和狗之间,任凭尚未凉透的狗血浸透自己的头发,他伸手去摸,黏糊糊的,搓在手里,有磨砂糖糕似的触感。他把手放好,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目光所及的那一片夜空。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睡在尸体旁。他的脑子里铺开画卷,上面演绎着自己从进屋到杀狗的全部过程,活像看一个演员演戏。他还严重怀疑自己刚才这一套行为,加起来不过十几秒钟。也许三十秒以内。想到这里,一趟深深的战栗又从尾骨滚到右肩胛骨上,他害怕地、手指触电似的,缓缓摸向自己的右裤兜,然后猛得一掏,掏出一袋完完整整的肉条塑料袋。他吓得立刻扔掉了这袋肉条,仿佛里面装的是一整包蟑螂。这时候他痛苦极了,一方面他可以接受幻想出的下楼声对自己的欺骗,另一方面他不可能接受自己一进门就立刻展开暴行。眼泪流过他的眼角,抽泣声在黑暗中默默成形,他用袖子擦泪,但鼻涕早已不受控制地横流。他想象自己狰狞的脸和受惊的狗,脑中回闪起大狗摇晃尾巴的幻影,因此他开始怀疑这条死狗从头到尾是否叫过哪怕一声…… 真实的下楼声消失在楼角。张华扬扶着墙沿起身,再扶着沙发坐在那,他丝毫不敢动,怕眼泪粘在什么地方,甚至害怕留下自己的汗和气味。他环顾四周,月光默默涌进了房间,在绿色墙围上荡漾成抖动海洋,他知道那是树影和夜风的作用,但这光辉,让张华扬足以看清屋内的情况。狗,血,木地板和弯曲的银色甩棍。这些物品,在屋里,混合着自己的心灵和肢体,发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而现在,一切事物都显得那么疲惫,想要在黑屋内长眠。 张华扬站起来,风吹向他的汗水,带来一阵清凉。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他在屋里走了几步,就把手伸向了木衣柜下面的抽屉。这一切看起来像计划好的,但完全是无心之举,就连他的大脑也僵住了,来不及编造出一个目的来解释行为,任由着手轻轻拉开抽屉。他不想破坏这里的东西,更不想搜刮什么财产,说出来没人会相信,在酷吏般的行径之后,在他喘息之余,他现在所做的完全是因为好奇。 抽屉里塞满了东西,拉出半截时就感觉重重的。大量的文件,牛皮绑绳袋,A4纸,正反面印乱的,还有盖了章的,由于太暗了,明明知道印章是红色的,但此时看起来只是黑色的。他用手指拨弄了一番,层层叠叠之下,有一本护照,一串钥匙,一本带塑料壳的相册,两个旧手机,再下面,是一个又小又短的信封。他合上抽屉,转而拉开右边的。 浓烈的鞋油味冒上来,几个长条的白色抽绳袋,裹着两双男式皮鞋。张华扬无法想象这么挺拔、硬朗的尖头皮鞋是严佳的东西。就在这种时候,他突然感到背后有什么气流的声音,然后他蹲着转身,去摸甩棍,攥在手里,举起臂膀,准备给狗最后一击。但只刚刚把甩棍握上手,他就对自己的残忍感到无边无际的失望——狗血已经流满了地板,面积以平方米计,向房屋深处流,最远处,已经接触到地毯。干干的地毯,大口大口吮吸狗血,湿了的地方一片漆黑,边界清晰,逐渐扩张,这狗已经死透了。张华扬想收起甩棍,但它的形变让他徒劳无功,他索性用膝盖狠狠地顶,但几次尝试后无事于补,他开始想象自己拎着半人高的银色棍子走路的滑稽,并为此感到紧张。可是,这种紧张只持续了不到十秒钟,他的心情再次被整个房间所吸引。一个想法回荡在脑中,正寻求心灵的确认:“我只是在找钱,想看看他有没有放钱。即便找到,我也不会拿走。那可是入室盗窃,那可是犯法。”他这样想着,“我只是证明他是个有钱不还的骗子罢了。”带着某种坚实的理论基础的支持,他的手再次摸索在柜子上,熟练地一把打开双开门的衣柜,刻意地不去注意衣柜上镜子中的自己的倒影和人脸。 衣柜里面锁了些樟脑丸的味道,顷刻间将他包裹。黑暗里,棕色也是黑色,绿色也是黑色,黑色更显黝黑,衣柜整洁得无比乏味,于是他蹲下来,伸手朝衣服下面横扫一遍,除了樟脑球和灰尘,一无所获。他害怕留下手印和什么痕迹,索性用胳膊再扫了几次,把衣柜底板横扫干净,然后关了衣柜。 一种无聊又乏味的感觉,让张华扬知道,这不是严佳的家,严家必然另有住所,“废话,想什么呢,这里连个厕所和洗澡的地方都没有。”他摇了摇头,幅度难以察觉。这不过是个见人、说话,谈事情,签合同的地方。他把希望寄托于茶几,茶几下的抽屉他稍有印象,为了不踩到狗血,他从另一侧绕过去,快速拉开抽屉,动作已经显得放肆和嚣张了。抽屉声响结束后,突然间,一声开门声划破了走廊上的寂寥,不到三秒后,两声碎步后,严家的这间房门被敲响,快速三声,显得熟练又经常。 死一般的寂静。心脏的加速冲红了黑暗中的一张脸,脸上被汗水浸湿,湿热的体表,骤凉下去的血液,让张华扬定格了。 “佳哥!佳哥?”门外硬朗的男声呼唤着。 门被用力地拽动,弱不经风的木板,几乎要被拉碎了··· “他妈的,又洗脚去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打个电话。” “你打!我停机好几天了。” “交话费呀!” “交个毬呢,你给我交?本来一个月十几块钱。他妈的客服打电话忽悠了几次,这个免费,那个免费的,到现在,一个月九十块!我明天就去办个新卡!” “这两个人的声音听起来,三十多岁,洪亮又带着痞气,随便其中一个就能把我放倒。”张华扬想着这些,把眼睛死死锁在甩棍上,身体已经了无知觉。 “想个无脑的蠢猪,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另一半的大脑则对他发出责难。 门外传来打火机的声音,一前一后。然后电话被接通了。 “你人呢?电子狗在不在?我们去个新场子。” “废话!哪儿买得起?只有您这种大哥才能有的高科技呀!” 张华扬听不见手机里的声音,只能屏门口的叫唤来猜测严佳说了什么。 “没动静呀!你那狗还能开门呢?” “没动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门再次被手掌拍动,声音直透张华扬的印堂。他的恼羞已经积累成愤恨,他已经不能不有所作为。道德的藩篱已经枯萎,而后升起的是一把血淋淋的野蛮的利刃。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不想活下去了。 在一连串拍门、拽门,和叫唤狗的声音的掩护下,张华扬站起来,静步走向那根甩棍,将之捡起,握紧。然后怒视那门框。 “没有,不在!” “没有电子狗不行呀!那儿玩的大,万一机子有问题我们过去就是两个怨种!” “别,不用!那不能麻烦嫂子呀。算了!” “算了!佳哥,不用不用。我挂了!” 电话明显结束了。打电话的声音的主人,狠狠吸了一口什么东西,吐在走廊里,掷地有声。 “他妈的,该在的时候不在,天天就你妈知道洗脚。就喜欢被四十来岁老婊玩脚。” “那还去不去?”另一个问到。 “去不去,去呀!不去干啥?这才九点,漫漫长夜,回家睡觉?”说罢,他又狠狠拽动门的把手。整个门激烈地摇晃起来,声声入耳,张华扬微微低头,皱紧眉毛,如在忍受酷刑。 “走吧!”张华扬等这句很久了。 “等一下!”打电话之外的另一个声音说道,“你还记得吗?严佳天天忘带钥匙,他是怎么开的门?” “怎么开的门?” “刷卡刷开的!你还记不记得他天天进来找我俩借身份证?还急齁齁的,说随便什么卡都行?” “然后马上就还给我们了。” “对呀!” “他是怎么刷的?” “不知道,你试试呀!你看这门,这里,这都刷秃了。”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打电话的男的,兴奋不已,可能在身上摸索,发出簌簌的声音。与此同时,张华扬在屋里,脑袋昏昏沉沉,陷入了绝对矛盾的情况。说他懦弱得像伏在断头台上等死的囚徒,他却趁着门外的嘻嘻话哈和衣服的摩挲声,向门口挪着步子。说他充满勇气,不堪受辱,想与门外的人大干一场吧,他挪动步子时的蹑手蹑脚的那股劲儿,又登峰造极,活像演技夸张的卓别林,好处是,就连猫的耳朵都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他这样做的结果是,十几秒后,他几乎像幽灵一样,已经站在门板之前,并且把身体站直,留下一个开门的身位。双手,也同时握紧了甩棍,胯骨微微下压,随时能爆发死侍的一击。 两个人在门外,用一张不知道是什么卡片的硬质的卡,开始尝试。弄得门板一直在震动。 “来!我来我来!” “你别说话,马上,让我找一下……别急。” 张华扬屏住呼吸,想把血全部打到眼球上,以增进视力。因为他实在看不清楚。加上月光又被自己的后背挡住,更看不清了。他急得喉咙发紧。急中生智,他微微弯曲膝盖,让月光越过肩膀,直射在门锁上。一张白色的身份证,反射光辉,已经插入了门的缝隙,正在左右扭动,上下试探。然后,卡片顶住了锁舌,不足张华扬一米的地方,传来男人兴奋的尖叫声,“顶住了!顶住了!” “牛逼,快,小心点!” “你别说话!我正在找,正在找感觉!” 张华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希望门像扇子一样大敞而开,直拍墙壁,而自己像野兽出笼,重击男人们的喉咙。他恨他们。他恨电子狗,恨男人们九点后的乐趣,很男人们的乐此不疲,恨男人们掉在地上的烟头溅起的橙色小火花,这些愤恨加在一起,都不如另一件事更让他心生愤恨,那就是他自己。 眼睛再睁开时,张华扬知道,卡片的角度不对,否则锁舌将像儿童玩具的机关一样轻而易举地被顶开。他知道,上下垂直的卡片,只能顶起锁舌,却不能使之收回锁体,对开门的目的无济于事,但却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单就顶起锁舌本身,已经足够门口的两个猴子兴奋、尖叫,就像从中发现了比麻将更大的乐趣。“两条傻犬。纯种的傻犬。叫,笑,笑,叫。”张华扬的站姿本身已足够滑稽,但他却打心眼里觉得门外的人更像小丑。 “我来吧!我来吧!让我来!” “你别急呀!马上就开了!” “你没找到诀窍!你看,它都快断了,肯定不是你这样的,我来试试!” “你来你来!” “好,我来试试,让你知道,什么叫《惊天魔盗团》。” “什么玩意儿?” “你个土屄不看电影……看我的,大师级办事,总是要柔,柔地试探,就像女人一样,你猛戳戳肯定是不好使,你先找到位置,找到那个点,那个点很重要……”男人一边解说着,张华扬看见身份证再次冒头,手法温柔,明明是硬质的卡片,却扭起了舌头似的舞蹈,他下定决心要剁掉他们的手,“……你先得找到那个点,等你找到了……一切都就好说,那就是临门一脚的事。” “闭上你的嘴!太他妈骚了,开个锁让你开出高潮了。快点,不行就我来!” “你看,猴急,猴急,别说话!别动!好像快了···” 张华扬的眼睛可以证明,这句“好像快了”是真的。他真想跳出事外,成为开锁的裁判,当有人成功,为其举旗庆祝。可他知道,一旦成功,要么自己没命,要么对方二人没命。三个毫不相干的人,出生在毫不相干的地界上,度过了毫不相干的青春,就因为一扇门聚在一起,然后进行一场拼死的血斗。 但是突然,理性重新占领了大脑的控制权,这无疑救了他。就在那卡片左右扭动着,即将正确地钻进锁舌的缝隙时,张华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把甩棍用两只手举平,然后用神鬼不觉的力量,精准、轻盈地抵上了锁舌头。两种金属接触后,张华扬才真正开始用力,锁舌被一股从胸肌、大臂到小臂组成的合力死死抵住。而门外安静的试探行径,也进入注意力集中的巅峰期。他的心里开始默念,“一,二,三,四,五……” 数到七的时候,门外一声叫嚣,差点把张华扬吓得坐在地上。 “去他妈的!不行!不行!” “废物!让开,我来!” “别搞了别搞了!插不进去!像他妈焊死了一样!” “你一边儿呆着,我操!身份证都给我干刺毛了!你他妈的。你不是柔吗!这是柔吗!” “别闹了,就算我们进去了,拿走了,意思早晨打完再还回来?怎么跟严佳说呀!我们会刷卡开门,他怎么看咱俩!你想想!” “有道理,有道理,幸亏没搞开!” 说着,两个男人不知道是哪个,用脚呲了呲地上的东西,可能是收拾烟头和烟灰。随即二人从门口离开,三五步之后,声音就消失在楼梯下面,又踩了几秒楼梯,彻底无影无踪了。张华扬长吁了一口,汗已经沾透全身,整条衣服黏在后背上,传来阵阵闷热。就连这种时刻,他都没有夺门而出,而是不再压抑心里那颗好奇地种子,轻车熟路找到之前打开的第一个抽屉,翻到最下面,展开了那只弱不经风的信封。抽出信纸,摊开,转身,依光而读。纸张摸上去二三十年,又皱又平,皱是反复观看的皱,平是被文件重压的平,页眉红头印刷繁体字,“武汉钢铁公司焦化厂”,一道大红横杠线之后,是乱草草的字体,标题是“辞职信”。张华扬大失所望,眼睛草草略过,只看见“感谢领导”,“去深圳闯荡”,“此致敬礼”等片段。结尾是“严佳 1994”。 张华扬收拾好抽屉,用甩棍撑着起身,没想到起身的力气足以使其收起,刚好进一步合紧,插进裤腰带。他望了一眼窗户,但还是朝门口走去。陌生地摸上门锁,从里面打开门。钻进黑黝黝的走廊,轻轻关上门。三五步就摸到楼梯把手,向楼下碎步跑去。 他还是从楼的侧门出去,坚持着不回头,也不抬头地,走到了街上。他一直快步地走,很快就来到亮橙橙的大路路灯下,但仍感觉自己走得不够远,且受人注视。于是他继续走,钻进光谷广场的地下通道,再从虎泉街的出口钻上来,还是感觉那个血淋淋的房间被拖在身后,粘滞在脚后跟上。所以他继续快步地走。他走到从没到过的小区,路过军队退休干部家属院,再往前走,路过小学,夜市摊和书摊,再走,到一块什么大学的牌匾上停了一下,钻进大学的小门。 厚重幽暗的林荫路包裹了他,布满可见的脏污和灰尘的灯罩,透出恰恰好的昏黄的光,环绕了他。湿热的气流在树荫深处被瓦解,淡淡的泥土腥和草木灰的味道灌满了他。这时候他才第一次向身后看,没有人跟着他,刚才进来的小门已经成了光点,街道在光点后持续热闹,而自身,已经彻底被老校区的植物们保护起来。 晚自习结束的队伍如同行军蚁迁徙,暴雨之前的气味使学生们举头仰望黑云,脚下加速行进 。他像一个大学生,混同在三三两两的学生之间。他们年级相仿,走在一起没人会觉得突兀。他走过学生宿舍,经过高高的水塔,晾被单的铁架广场,还有人鱼珍珠的雕塑,远远看到雄楚大道的高架桥从校墙外横向展开,这是他熟悉的公交车的路线。他一直走,从没停过一步。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才走回光谷星座。 家门打开,有一些饭的味道,但客厅里光洁一新。他推开自己的屋门,里面更是干干净净。他先是坐了一会,刻意忽略脑子里传来的所有想法。只觉得“以后每天都要这样收拾,还是干净的好”。他像一台机器,把脏衣服收进拐角,抱着毛巾和短裤出门,呆若木鸡地洗了一个澡,水流冲走了他的智慧和意识,再进屋时他已经脆弱地像一个裸体的大婴儿。这时候如果有人从身后发出哪怕一声打招呼,张华扬都会原地像冰块一样碎掉,并且双手投降。他为夜的宁静和黝黑感到慈悲,极为谨慎地钻进被窝,把手放在胸前,一个什么想法像电一样击中他脑子的某块区域,警察的袖章清晰可见,裹挟在巨大的困意的浓浆中,紧接着便毫无意识……

第二章

1 暴雨在夜里泻透,而武汉仍未被洗够。高架桥上的泥水很快传递到轮胎上,再由泥轮滚过地面,街道通通脏兮兮的。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化工与制药学院的实验楼上,有通宵实验的学生倒下一烧杯的浓盐酸,遇到湿润的空气,变成一团可见的人造云,这团酸云又白又软和,边界模糊,但整体呈现炸鱿鱼的诡异形状,在小树林里横向地平移。所滚过的树杈上,树皮瞬间氧化烧黑,绿叶也转然变成黄色。学生在高头,戴护目镜和熏黄的白手套,仔细俯瞰自己的杰作。如果不是为了追逐这团白色的人造云,他的目光,则永远不会望向那最阴暗的草丛的拐角,拐角的石墩,以及石墩旁那一根银亮的甩棍。银色甩棍像是刚被人扔在那儿的,因为,它所压弯的草,还是新鲜的。人造云朵爬上石墩,稍作停留,最终降落在那甩棍所在的几丛草上。在地泥的潮气中,浓盐酸贪婪地腐蚀金属的表面,用几分钟时间为甩棍添加二十年的容颜。氧化后的锈斑从一粒芝麻那么大开始,悄悄地生长。而与此同时,虎泉街上,一队穿着橙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由大斗的皮卡车载来,卸货似地,接二连三地跳下去,分头成两队,站在道路的两侧,一声招呼后,一齐用铁钩拉开井盖。穿雨鞋的,娴熟地跳下井去,如同回家的泥鳅。站在地面上的,递入管子,链接柴油泵。他们看上去懒懒散散,但力都发在点子上,节奏如一,配合得默契十足。过了一会儿,工程出了什么状况,下井的人双肘子一撑,钻上地面来。在钻上来之前,他在地下的管道上,看到一包狗粮似的东西,由透明包装袋包着,有老鼠啃咬的痕迹。不远处,还有老鼠的尸体。待他上去以后,只见手套上淋落黑泥,侧着腰倾听,工友则举着一个电话放在他耳朵上。电话漫长,可是脚底下,污流开始漫灌虎泉街,恶臭混合酸味,干扰了两位男记者边走边吃的汤粉味道,只得双双捂住纸碗快速经过。男记者们大学毕业摸样,一个拎着公文包,里面除了一副无线领夹式话筒,就是一瓶矿泉水。一个拎着一台小型摄像机。这大概是他们上班的第一天,所以才起的这样早,互相不认识似得,走路一前一后。而他们的课题与武汉的短工生态有关系,于是,接下来必须要穿过的地方,正是光谷广场。 张华扬睡着的时候,他的眼皮微微抽动,头蒙在被子里的缘故,氧气艰难地维持着浓度,但他在睡梦中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大口地呼吸起来。更大的耗氧,悄然而至的缺氧,让他的表情更为痛苦,做起更恶的噩梦来,梦见有人掐他的脖子,同时用一把黑黜黜的手枪顶着他的后脑勺,然后耳边传来一阵撞大钟的声响。他在梦里死了一次,看见脑浆完全是白色的,而非想象中的粉红色。然后全然失去了神识,表情放松下来,手肘一翻,恰好甩掉了一边被子,鼻孔大张,贪婪地涌入新风和甲醛,双肺也得到解放。畅快和自如的呼吸,使他顷刻间挂上孩子般的表情,眼下,干净整洁的床铺,一张善良的脸庞,使每个视图冤枉他的人,都要犹豫和踌躇。窗外月亮的颜色越来越淡,黑夜正在注销,清晨即将来临。那种农村的气味再次覆盖了光谷的郊区,只不过张华扬门窗紧闭,躲避了深沉的呼唤。警察和流氓在夜里都要睡觉,高官和流浪汉都可能打呼噜、鼻涕冒泡,所有人都是妈妈的孩子,从潮湿、褶皱的产道中来,到潮湿、腥臭的地泥中去。但不久以后,所有人都将睡醒,花上一分钟时间确定自己的角色,然后推门出去,同时,假想外面的世界人人不同。人们普遍认为自己独一无二,所干的事情,也与绝大多数人无关,但这是一种荒谬。独立人格作为一种痴狂的醉意,在每个人心中蔓延,以至于他们忘记了所有人同在一盘颜料上,城市将人们的差异绘制成一卷平庸的美丽——就像光谷广场的每一条路也都如此风格迥异,但如果这些道路不这样难置信地交汇,就没有光谷广场存在的意义。 对绝大部分武汉人来说,光谷广场不过是水泥台子围起一圈绿泥巴地所形成的一个简陋的大圆圈,时称鲁巷转盘。不过那是九十年代的事了,三十年之后,光谷广场成长为一个把“枢纽”刺青在印堂上的青壮年,用某种蛮力,把六条大相径庭的道路拧在一起。从虎泉街逆时针数,分别是鲁磨路,光谷步行街,民族大道,虎泉街。另有珞喻路独占两个角度,画弧线经过。四加二等于六。鲁磨路涓滴娟秀,路名的意思是由鲁巷广场出发,通往姿色迷离的磨山景区,一股脑骑行下去,那是全然迷幻的野绿仙境。珞瑜路商业繁盛,二号线一半儿修给它,以马鞍山森林起源,沿东湖的岸蛇行,途径国立武汉大学时,改名武珞路,直向长江去,擦肩宝通寺,小绕黄鹤楼,最终链接武汉长江大桥。民族大道,是去江夏,去藏龙岛的,那里修满了老学校的新校区,公交站台挤满新生面孔,那是因为老学生都熟练地蹬上非法运营的麻木车。虎泉街,盛放廉价商业体的群像,被小吃铺和便宜的酒店塞满,以KTV一条街出名。最后一条,光谷步行街,虽窄短,不过身正血亲,是光谷广场的亲生独子,汇集商场、大厦、酒吧、西班牙风情街,每逢周末,学生潮人满为患,摩肩接踵,热闹至极。 光谷转盘六街纵深之间,缔结着足足五十余所高校,结构活像人的解刨出的淋巴,校区有大有小,如同淋巴结形状各异。每逢学期伊始,光谷广场地铁口,亲口吐出一百一十万大学生,这意思是说,开学三天内,武昌城便成为地球上年轻人最为密集的城市。而当学期结束,这些大学生又要原样回流到全国各地。如果有一双大眼,能够俯观这一现象,就知道光谷广场如何在中国版图上像泵血的心脏一样吞吐学生。这颗心脏的心率奇稳,精准地以学期计算,这颗心脏越用越年轻,总有新鲜血液。至于这颗心脏旁边的紫菘花苑路,则纯粹是一条布满血栓的,紫黑色的细小血管,任何健康的白细胞游经此处,都要发狂般地想将这里清除。 两位记者闯进紫菘花苑路时,遇到一大滩雨后的水泊,水泊溶解了垃圾桶渗出来的恶水,散发出阵阵的臭味。打工人如履平地地从上面乱扔的两块砖踩过去,却要了两位记者的命。当他们委屈着脚下的皮鞋,勉强通过的时候,一拐弯,远远就见到一大片肩膀头撑起一大片暗色调短袖的场面,里外里四层人,最靠外的,丧失了凑近的兴趣,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坐在那抽烟。中年的男人们普遍个子不高,把一幢白楼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身后,停着一辆警车,车灯没关,红蓝交替的光线,来回渲染男人们油脂旺盛、反光的脸。而白楼里正传来叮叮铛铛的声音,还有阵阵吵闹、议论的声音。这声音时有时无,勾得门口的人心痒痒,默契地静默感染着每一个人,大家伸长了耳朵,煞有介事地侧头聆听。他们不能进去,都是因为一个干瘦的穿着大紫色体恤的男人,正在西亿欧门口横摆了两个塑料板凳,以做阻拦。 正因如此,两位记者一摄一采,十几分钟之内,都无法展开工作,这是因为大多数男人不愿意搭理他们,只看看摄像机,就呈躲避状,往旁边踱步,还支支手,意思是别跟着他。而远远捧着汤面的塑料碗走来的另两个男人,则成为记者们最新的希望。不一会儿,他们的声音渐渐放宽。 “现在快递场子十二个小时一百五十块,都有人抢!”紫色短袖上印着红色的“中国”两个大字的人,叫张凯,山西人,来武汉十年有余,他是个高个子,说话的时候声音洪亮,给人中气十足的感觉。 “您说的这个快递场子,主要做什么工作?”年轻记者问。 “就是装卸快递呀,分拣听过没?不同区的或,放到不同的篮子里,得识字才能做!人少的时候,你还得负责搬到车上!” “哪儿他妈给你有人多的时候?永远都是人少的时候!”另一个矮一头的,穿黑色短袖的男人咽下一口面,连忙反驳着,“永远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咧!” “在这点人的时候,把你还当个人,拉过去了就把你当机器使!让你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喝水呢你还,喝了水上卫生间的地方都没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嗓门放得很大,吸引着众人的眼光。闲庭信步的无名短工,也凑过来撂下一句,“上厕所也是限制你十分钟。” 黑色短袖处于本能似的,立刻往对方笑嘻嘻的背影上贴去一句话,“十分钟走个来回都不够!”然后再把脸面对镜头,继续说,“意思是你最好别尿尿,就算是尿,你也最好直接把膀胱给掏出来,咔嚓,放水,再塞回去,赶忙往回跑!”他说话的时候,手里动作配合得很好。给人真的掏出内脏来挤水的感觉,看客们无一不觉得哪里有点疼,浑身冒冷汗。 抗摄像机的记者笑了。但拿小话筒的那个,火速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不让他笑。搞严肃一些。 “现在有两百的活儿,就算你抢上了,这两百块的活,你干上一天,回来你到床上最少要躺三天!”张凯继续发言。但黑短袖又带着半抬杠的意思说,“最起码要四天么,三天就下床浑身还是疼的。” 听到这句话,周围人也都会心一笑。笑声逐渐传播为稀稀拉拉的一连串窃笑,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什么劳神费力的差事,而是哪个浑身噱头、远近闻名的小媳妇。 “你们来错地方啦!这地方是最不行不行的地方。”黑色短袖说。 记者说,“但是这里人还是很多。热闹呢。” “人多,就是凑个热闹……有活儿就凑着干,没活么也来浪一圈然后回网吧。”黑色短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张凯把话头夺过来说,“人多,越来越多,主要是现在不管你给多少钱,都不缺人。你想嘛!前段时间,连孝感、黄石、赤壁的人都跑来光谷广场招人来啦!” “是吗?”记者死抓着他说话的激情,生怕这激情悄悄流失。 “武汉多的就是光谷广场,只要见钱就能走呀,你要说管两顿饭,招人的车都要被扒烂!” “这市场上有一部分人,手里有钱,那就上网吧了。手里没钱了,说句难听的,只要管上一碗饭就跟着去了。就着东山的太阳出来,靠着西山的太阳落了。有房子的回房子,没租房子的那晚上睡大街睡公园就行了。公园里面那个座椅人家还得要提前抢!要抢不上的话晚上可没有你睡的地儿,就这,”张凯指着远处的台阶说,“就这个台阶上你就睡。光谷现在夏天床位价格都下来了,住床位的,现在夏天,晚上都直接睡大街上了,谁他妈还住床位呢。冬天的时候床位高铺是二十五,低铺是三十,现在高铺是十五块钱,低铺是二十块钱,就这都没人住!天天都在群里发着呢,’床位降价了!床位降价了!’,天天发着,但是现在住床位的人少了。晚上你看大街上还要比白天的人多!” 黑衣服一直想插话,却总被打断,这回他直接用一个大声的“呀!”来开头。他说,“哎?这两天睡床位的多了!这两天假期工,暑假工上来了,人太多了。” “主要都干哪方面的活呢?” “清垃圾的活儿,装卸的活儿,你像拉电缆给你才两百块钱,连车费都不管,你像前天有个一天三百干化工垃圾的爬到车上给人拽下来了,爬到车上给人拽下来了,还不如回老家,养上几头牛或者养上一圈羊。”张凯快速两口刨净剩下的面,他吃面期间,黑短袖补充着说,“以前我们二零一二年刚来光谷广场的时候,整条大街过去人都是满的。早晚马路边上麻木都停满着呢,上去只要你能干,那时候只要你能干,保你天天有活干。下午三点就来喊第二天的人了。” “咱们这一早晨咋也没听见人喊呢?”记者说。 “我们这里有个包工头子,昨天晚上,说是狗被仇家给杀害掉了,我们都指望他发活儿呢,他狗日的把这儿给垄断了的。他从中间过一道子。他这种人在这叫包工头,他这个人狠呐,把其他包工头都给干倒了,现在就剩这一家了。每天早晨来他这领活儿,保证你能有活干。但就是得给这狗日的过一道。你看看,现在被人报复了吧!” 记者听到杀狗两个字,心里痒痒地看了看围在门口的人。想了解关于狗的更多情况,但张凯这边依旧滔滔不绝,所录下的素材,也不能说不对口。记者强忍着好奇,望了望警车,心想反正可以去问警察。就继续把两只耳朵聚焦在张凯唾沫星子纷飞的嘴巴上。 张凯扔掉手里的碗,他所扔的地方,是一丛灌木和墙角围绕起来的地方,那里扔满了垃圾,苍蝇在垃圾上产卵,远远就可以看到塑料袋上一排排白点状的卵。张凯继续嘟囔着,“以前是活多人少,现在人多活少。我们老家市场上一天一百五,一日管三餐。我们老家租个房子一年也才一千多块钱。来到这光谷,光谷房租一个月最少得七八百块钱。” “那大家都在这耗什么呢?”抗摄像机的也问起了问题。 “在这耗,就是活在这儿了呗,最开始来想在武汉买房呢,后来变成了想着每年往回家寄点钱盖房呢,如果是夫妻两口子一个赚的花,一个赚的存在来,还能存的住。” “你放心一分钱都存不住。还两口子呢,三口子都存不住。”黑短袖反驳道。 “就是的,有些人手里但凡有两个子而,就什么活也不干了,去网吧了,去彩票店了,没钱了,只要是个活就跟上走了,一百六也走,一百二都走,只要有钱问都不问就走。你说买衣服还要讲讲价呢,自己给人干活儿去了,倒是一分钱都不讲价咯。” 这时候,白楼深处传来下楼声。警察走在最前面,严佳在后面,有人扶着他下楼,可他看上去凶神恶煞,走着螃蟹步,完全不需要人扶。扶着严佳的是工作室开在隔壁的房产中介,叫哥张雪岩,最后一个跟在后面的,也是昨晚案发现场的敲门人,叫余树林,同样干房产中介生意,主要是在这一片找房东,然后划成格子间租给打零工的人。 人们听到警察来了,凑得更近的同时,也留出一个人身位那么宽的裂缝,直通警车。警察在门口停下来,指着胸口上一块亮红灯的大哥大似的东西,扭头对严佳说,“你把你的嘴巴放干净一点,这都录着像呢。” 严佳那张脸又红又肿,鼻涕横流,身上大汗淋漓,像刚从桑拿房出来。他大喊大叫地说,“这是命案呐!这是命案!警察同志!” 警察往前走时,肩膀被严佳狠狠拉拽了一把,一下子急眼了,指着严佳说,“你不要给我动手动脚。我这么告诉你,杀狗肯定是按两个东西来看,一个是非法入侵住宅,一个是破坏他人财务,狗算你的财务,这个人,不论他在哪儿,抓住了肯定得判!你不要急!” 严佳嘴唇颤抖着,眼神里又是愤怒,又混着一点哀求和紧张,谁也拆解不了那双瞪圆了的眼球上的情感。他说,“你给我个时间!怎么调查!” “我给你个时间!”警察重复着大叫到,“我给你个时间!你这是死了一条狗,喏,那边那栋楼,昨天刚死了两个人!两个人!喏,地铁站,昨天刚跳下去一个人!我给你个时间!笔录我也给你做了,你还是不行你来干!”警察摘下帽子,眼看着就要往严佳头上戴,但被余树林半屈着髋拦下来,把帽子塞回胸口。好话,软话,劝说的客套话接连奉上,警察这才拍了拍帽子上的灰,掏出车钥匙往人缝里钻去。 严佳这才想起来什么似得,用那双牛眼睛狠狠环视膝盖下面的肩膀头子们。大叫着,“我操你们的妈,你们给昨天办事儿的人带个话,我肯定亲手剁了你他妈的!你们这帮地沟油养出来的大杂烩,操你妈老子天天像孙子一样给你们找活儿干,你们杀我的狗!” 众人被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谁的耳朵,纵使是铁打的耳朵,也经不起这样地骂,但又共情于严佳的丧狗之痛,没有一个还嘴的,只纷纷把头扭过去。但有几位确实忍不住笑的,又被严佳一顿臭骂,“你笑!笑你妈了个臭屄!你个杂碎还在笑!操你妈的屄!你看你那屄个样子!我操你们的妈!”严佳骂得喉管通红,他这幅样子,就像一块烧红的人形烙铁,随时可能杀人。要不是张雪岩拉着拽着,恐怕谁也经不起他朝后背来上一下。但考虑到嬉笑声的确不少,谁也不知道他具体骂的是谁,也就没有一个真正被骂急眼的对象,跳出来和他对峙。而他大剑一般的目光,来来回回在一张张人脸上扫描,刺入,观察,想要把线索掘地三尺。两个记者不敢靠前一步,却被严佳盯上了,吓得两个年轻人都要尿裤子。 严佳大踏步走过来,说,“哪个电视台的?” 这里要站在反面角度,痛骂记者想采访苦难,而要表达对这些可怜人的可恨之处。 记者们连连退步,都不敢说话。转然,他们瞬间就成了出气筒,严佳对他们也是破口大骂,说,“采访你妈了个屄!破烂贫民窟有什么好采访的!一群吃公家饭的狗日的东西,喜欢采访这种杂碎来给自己找存在感?你怎么干脆不把话筒怼在屎粑粑上,带着臭味回去交差不就得了?这不是你们领导想要的吗?去呀!去厕所呀。你不服气?”严佳指着那个个子高的,抗摄像机的男孩说,“你不服气?操你妈的,听不懂人话的玩意儿,喝奶粉长大的阳痿的烂货。一点男人样都没有,这儿他妈就数你们两个最像娘们儿,还他妈学人家搞采访呢!操你妈的屄,怎么不怼着警察采访采访!” 两个记者被骂得不明所以,但好在严佳现在处于完全失控的状态,看起来直接等同于一个男版的泼妇,再加上众人都向他们投来怜悯,反而向严佳投去不屑和嬉笑,他们也就没真正把这些骂放在心上。又听了一会儿这样的叫喊后,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臭水沟旁边的墙角上,而他们拦下一辆的士车,谁也不说话,默默让被骂出的心灵伤口愈合的时候,两人同时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干瘦的青年人从的士后座上下来。等记者们坐进后座,突然看见上一位乘客,也就是那位青年人,正正摔倒在方才那个水坑里,似乎是被那里难走的石头给绊了一跤。车子发动了,水坑里的囧相渐行渐远,刚才拉他的司机也笑着骂了一句说,“个斑马的吸毒的还往紫菘花苑凑。”新闻嗅觉敏锐的拿话筒的那位立马问,“吸毒的?”司机说,“你看他那样子,眼圈黑得像大熊猫一样,走路晃晃荡荡,不是吸毒的?踩两块砖都能摔倒!” 张华扬从水坑里爬起来的时候,就像沼泽里立起来的一块脏抹布,带着砂砾的雨泥混合物从他身上流下,而他顶着酷刑似的头痛赶到此处,完全是出于一种猛烈又朴素的意志的呼唤,即:重返现场,看看有什么情况。他忘记了拧干衣服,跺掉鞋上的污水这种小事,爬起来后,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我还来这里干什么!”他狠狠关掉了手机,对着时间的飞逝泄愤。抬眼望去,白天的白楼与夜晚的迥然不同,白日里白楼斑驳而枯槁,弱不经风。“在这么样一栋小破楼里,干下毁灭自己一辈子的事!太丢人了。”张华扬一边回想昨晚的事,一边不情愿地向前走。画面闪电似地劈入他的眼睛,每一帧都涂抹了猛烈的工业辣油,直贴他的脑膜。甩也甩不掉,疼痛持久又难忍,一浪高过一浪。 顺着墙根走,他甚至能闻见自己几小时前从这里溜走时留下的骚味,他的感官被病痛无限地增强了,朝太阳一面的身体,被光线煎得很烫,他听见了水分子从湿漉漉的衣服上窜走的“嘶嘶”声;而胸前背向太阳的一面,是阵阵的寒颤,他听见骨头打架的“咯咯”声。刚一迈过墙角,他就看见了警车。他狠狠地咽了一口,脑子也像被钝器砸了一下,眼睛发直,“太快了,不给人一点点的时间。”他一下子就感觉膝盖发软,红蓝交替的光给他带来强大的审判的感觉,而心底的恐惧和罪孽则像一个大钟从天上罩下来。直到警车从他身边开走,轧上那泊污水,他才觉得一碰见警车就原地僵直的样子,简直不如跪着爬着追上去求饶。 张华扬鼻子里灌满了警车的尾气,才想起继续往前走,他远远就听见严佳的骂声。终于拐过了墙角,面前的人们正呈现一哄而散的摸样,多的是熟悉的面孔。严佳正被一小撮人围在破旧的健身器旁边,低着头沉默。而围着他的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道说的什么,无疑都使严佳心烦意乱,他的眉头越来越紧,看上去受够了身边人的唠叨。之所以张华扬能看到这些细节,是因为这小撮人分成两组在说话,中间恰好留着这个空档。而当严佳猛地抬头,看见张华扬的时候,两人的目光陡然接触,那是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张华扬浑身湿透的样子惹得严佳站起来就劈头盖脸地痛骂道:“你还来干什么!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像个鬼一样!”他这样一骂,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这些笑容很快被严佳的一圈扫视给按灭。 张华扬被这样一骂,心里一瞬间活络了许多,“还没有怀疑到我头上!不是我的事!”他低下头,不看严佳,但还是走到一边的树旁边。他的模样有些装腔作势,给人不自然的感觉。他听见严佳继续喊到:“这几天都没有工作!别他妈来了!像个臭虫一样,早起你也起不来,你还想混口饭吃!你喝西北风吧!和你爹一样难缠!” 而这些叫骂简直是翻转乾坤的利器,从方方面面改变了张华扬一路上的想法。一种诧异的,对于自己物种本身的恶心涌上了他的心,他突然想到,“人真是个该死的品种。从悔恨、罪恶感、羞耻感,转化到活该!该死!杀得对!只需要一瞬间。只需要一个瞬间!”他虽然不看严佳,但已经恨透了他。这种恨甚至和被当众羞辱没有关系,完全来自于严佳那副无坚不摧的模样。他真希望严佳是愁苦的,流泪的,闷闷不乐的,如果是那样,自己可能会跪着爬到他面前,接受他的惩罚,接受司法的一切判决。“活该!你继续骂我吧,我来到武汉,想某一份活在这儿的机会,而你对我这样地欺负。你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是你欺负的对象,如果我不杀这条狗,也会有人亲手杀了你。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来报复你!你骂吧!继续骂我!”张华扬扶住那棵树,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没人知道他脑子里在印刷着什么血色的暴论,人们只看到一个神情阴郁的孩子在树坑里站着,仿佛想在那儿生根发芽。 很快人们也不再注意张华扬了。这时候一个与这条街道气质不符的女人踩过水坑,迈过墙角,径直走到了严佳的面前。她穿一身连体的紧身裙子,身形十分丰满,每个男人都难以抑制地最先盯一眼她的胸部。她的胸部挺起来的程度一定超过了鼻尖。然后才注意到她精心扎在脑后的头发,和拎在手里的白色小挎包。最后是她的腿脚和坡跟鞋子,那是一双银色亮面的鞋,方才过水坑的时候微微沾了一些水渍,但不影响她整体的贵气和雅丽。 张华扬正在谋求做点什么事情,来分散脑子里层出不穷的想法。他的眼睛和头颅却不可抑制地对女人行着注目礼,尽管在盯着女人行走的期间,他还特别注意其他男人的眼球的运动,他还是为自己与这些人在眼球行为上同流合污的事实感到沮丧。抛开他心上正用粘液攀爬着的巨型壁虎不谈,他仍然再次感受到作为一个人的可悲之处,即:“在这种时刻!竟然还在看女人,竟然还对女人的屁股抓着不放!人这种可悲的东西!是我可悲,还是人都可悲?如果是我,我究竟是怎么了?” 这个女人走到严佳面前的时候,屁股恰好对着张华扬。她的背影看起来颇有弧度,轻微的股沟隐隐透露在针织面料的裙子下,这一切的细节都使张华扬想入非非,他的思绪也随之步入晕眩、自卑和愤怒的状态中。他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可耻,可他的眼球并不这样想,这样的状态所产生的后果,就是他整个人眼神空洞地扶树站立,直到女人大声吵严佳发火儿,他才想起自己还有耳朵。 这个女人叫孟倩,是严佳的未婚妻子。有人说,她十七岁就跟着严佳,到现在还没结婚。另外有人说,她和严佳结过婚,后来离了,只是还在一起生活。还有人说,青梅竹马的事情是假的,孟倩从前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个孟紫兰,或者写做孟子岚,是混迹在汉口的小有名气的坐台小姐罢了,被严佳的三寸不烂的舌头劝着从良了,反而过起了苦日子,才处处对严佳态度凶猛,这个猜测发芽于孟倩的口头禅,“跟着你我每天损失几个亿”。但是坊间还有传闻,说这个女人层是名副其实的富婆,是“武汉二当家”的情人,始终为严佳提供着生活上的帮助,最终事情败露,被“二当家”赶出门——所以才每天损失几个亿。归根结底,这个女人和严佳关系至深,年龄三十多接近四十岁了,两人相伴多年。 不知道是因为女人,还是因为相隔太远,什么也听不清,还是因为背后已经被太阳灼得生疼,总之张华扬开始朝人们挪步,走过去。刚走几步他就闻见了一种香水味,芳香扑鼻,有木头还是沉香的调调。一方面他知道这些香味是孟倩身上的香水味,另一方面他的耳朵完全在关心人们讨论着什么。孟倩大叫着说:“早就要你把这间破房子退掉!” “早早早!哪儿有那么多早知道!早知道我还不给你买这条狗!”严佳不耐烦地叫唤着。 “你说的是人话吗!”孟倩带着哭腔反驳道,“我图你给我买条狗!” 严佳撇了一眼孟倩的眼角,紧接着拽住女人往楼梯上走的步子。她没能挣脱,一个劲朝白楼的方向使劲儿。这时候余树林说,“嫂子,您别上去了,一会儿有宠物医院的人来拉走!到时候您可以看看。” 女人一股脑蹲下去,哭了起来,发出辵辵的声音。人们也不再谈论狗,熄灭了的烟隔三差五地再点了一轮儿,当有客气的人给张华扬递烟的时候,严佳才又注意到张华扬,并向他投来一种赤裸裸的厌恶的表情。 “我就说哪里这么臭!你像个鬼一样又飘过来干什么!你看看几点了?老子这个点还给你找个活儿干?死赖着不走,死赖着不走!阴魂不散!” “您没必要跟我这样吼,我起晚了是因为工作太累,我还没有适应。” “工作太累!你听听你说的!还他妈工作太累!” “您别朝我喊了。我也没惹您,是我在工作为你还债。” 严佳怒火冲天,随时又要报啊,但这一次显然已经没有太多的劲儿。他只是站起来,点了一根烟,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现在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个男人?咱俩有口头合同,你就不要再多说一句!干什么不累?”严佳打手一挥,让张华杨去死。“死人倒是不累,那么你去死好了。” “口头合同是没错,那是因为,当时如果我不答应,我一分钱也拿不到。”张华扬说。他现在说话的时候敢于直视严佳的眼睛,人们看到,这个小伙子眼睛里全都是委屈,在委屈之下又有一种极致的力量,很浑厚的什么东西,撑住了这份委屈。他虽然湿衣半干,满身斑驳,但精神良好,也不像是故意找茬的,而更像艰难地站在洪水中握住岸上的一根铁棍的人。 张华扬本人对此也再清楚不过。他怀疑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演员,或者至少是演员的老师。他明显地知道自己没有暴露出任何杀狗狂的特征,之所以这么委屈,几乎要哭了一般地楚楚动人,无为是为了洗清自己在严佳这里所有的疑点罢了。“我一点也不傻。”张华扬在心里默默念叨了这么一句,而这一句话后来经常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严佳一副懒得搭理张华扬的样子,他侧过去,但还是不免用余光体察着张华扬的动向。以至于张华扬刚要开口,就被他气急败坏地提前阻止:“行了,你别说了!我现在帮不了你,也懒得管你。我还是那句话,你来干活,我保证你有活儿干,而且不从你这抽成。你问问大家,这算不算一种折中的办法?” “我从来就没听说过人可以这样还钱。” 严佳仿佛等的就是这句一样,暴怒地大吼着,“那你别答应啊!” “我当时没有算账。干了几天,也问了不少人,我算了一笔账。我一算,发现,每次我干一天的活,按照你的说法, 相当于你还我二三十块钱。这样来算,如果用欠条上的一万块计算,我得干六百多天的活,就算用最后你说的三千块钱来算,我也得干两百天。而且,我也不可能天天干,我的身体……” “这不关我的事儿。当时你怎么答应的,以后我们就怎么继续做。我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诉你,只要我还在这做公司,你随时来,就随时干,不是两百天,不是五百天,你随时来随时都有活!我都不从里面抽钱!总行了吧!你可以走了吧!” “我是说这种模式,这种还钱的方式……” “你信不信我扇你?”严佳走向张华扬。众人也警觉起来,手里的烟垂向地面,随时准备拉架一样。 严佳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愤恨地看着张华扬,但这种怒气中又总给人一点收敛和克制的感觉,毕竟大家都见识过他是怎么对待其他短工的,所以大家也知道他对张华扬绝对称不上彻底的打发。毕竟“永远不收中介费”这样的事,是怎么也从严佳嘴里说不出的条件。这时候是余树林打破了僵持,他走过来,故作出一副长辈摸样,轻轻拍了拍张华扬的右肩膀,说,“行了行了,这件事先这样,反正活着都是要干活,严佳哥都这么说了,相当于你都有稳定工作了,就是每天干的活不一样罢了。”但是张华扬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永不抽成”,什么稳定工作!这种破事难道还值得他动用一点点心智去理会吗?他站在那里,装出那一副犹犹豫豫、难以被打发走、缜密思考自己接下来的人生的摸样,活活的,纯粹是自己演出来的样子罢了!而一种虎口脱险、没有引起哪怕一点怀疑的狂喜,正漫灌了他的神经的高速公路,以至于他需要花大价钱,大注意力,才能压抑住自己的嘴巴不要当场笑出来!“人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他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身体竟然表演出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没人教他怎么演,但他就是轻松又写意地做到了: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微微低了低头,更深、更狠地皱起眉头,给人一种不得不接受惨烈现实的感觉。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表现得招人怜悯。而就在这时,严佳已经吼哑了、变了音质的嗓子又开始叫起来,只不过换了目标。因为被众人看到他是如何欺负这么一个无名的可怜的年轻人的,他脸上挂不住,一阵脸红,恼羞成怒,转而骂起一脸放松、高高挂起的那位房产中介张雪岩来;而他,是这一小撮人里除张华扬之外最碍严佳的眼的,因为他从都到位都一副无事发生的摸样,用多动症似得小动作打发一个无聊的早晨。 “还有你!你告诉告诉我!你俩,你和树林昨天晚上是他妈干什么吃的?不是去我房间敲门了吗?就没听见狗叫!白天你们俩没看见狗?既然看见了,晚上敲门时狗都不叫,你俩怎么不给我说?满脑子就是麻将,麻将!” 听到这些,连张华扬都惊得抬头查看情况,他急心想要观察被骂的张雪岩的表情,可是张雪岩正背对着他。但他很快就感受到一种最为怪异的感觉:那就是当张雪岩狡辩昨天晚上的情况,并有意隐瞒他和余树林曾尝试“刷卡开门”的事实时,张华扬的脑子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在以不知情者的角度,通过张雪岩的嘴巴,重建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另一半稍慢一拍,正在大声告诉自己就是昨晚那个凶手……“喂,你他妈就是昨晚门里的那个人!你还在这里听什么、分析什么呢?你还不赶紧走,在这里干什么?你还真以为自己置身事外了!”这一连串的疑问,使张华扬浑身发颤,感觉到电流滚过后脊梁。而严佳的懊恼和孟倩接二连三的发问,都使他更为贪婪地聆听,不打算放过任何人的语言的细节。而张雪岩越是向严佳隐瞒细节、含糊其辞,张华扬就越想笑,作为一个大知情者来观察严佳,严佳越是暴怒,越是在气头上,却抓不住一点点头绪,他就越觉得解恨、同时体会到剧烈的、惊悚的快感。他简直是强忍着才没能振臂高呼的。 “你们俩昨天晚上就什么也没听见吗!”孟倩关切地追问。她推了一把严佳,是因为她眼看张雪岩百口莫辩就要急眼了,所以想采用更为明确的问题来讨论。严佳被这么一推,踉跄了几步,在张华扬面前一米多的地方停下来,留给张华扬的是一个背影。四十来岁男人的背影,湿汗满背,手背下垂,指甲上的竖纹隔了一米仍然明显,手掌通红,手背发黑,正在那大口喘气。 “嫂子你这样想,谁会在晚上支着耳朵关心门外面的动静?咱这个地方这么吵,大部分时候都是汽车的声音啊,你包括现在,你听,这不都是汽车轮子的杂音吗!”张雪岩没想到自己成了谈论的中心,他扫了一圈人,都在盯着他看,“我反正是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一丁点都没。” “你们几点给严佳打的电话?” “晚上十一点多。十一点四十多。” “在哪儿打的?” “就在走廊里,在门口打的。”张雪岩看了一眼余树林,可是两个人的眼睛没连上线,因为余树林正在用脚磨石子。 “打电话的时候,我们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没有动静!我们还搡门了,又是拉又是拽的,就这么几下,”张雪岩成了无实物表演者,对着空气大拽了几下,不过缺乏天资,完全不像在拽门,倒是给人一种拉风箱的感觉,“我感觉我再用点力就拽开了,真的,那门已经不行了。我心想总不能把严哥的门给硬拽开吧!我俩就走了。全程反正没有任何声音!” 这时候严佳走上去,语气大为缓和,说,“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我说的是狗的问题,你俩明明下午看见狗了,又看见我和刘凯出去了,没带狗,你俩怎么就没想到狗在里面怎么不叫唤?” “那是你的狗,不是我的狗。我们俩怎么可能对这条狗上心呢?严哥,你不能怪我们。这是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的事,谁也不能往那方面多个心眼子,想到什么有人进屋杀狗的事。”张雪岩摊着手,几乎把话要说绝。余树林靠过来,带着点缓解气氛的语气说,“严哥,我俩确实没往那个地方想。夜里我俩先是在屋里给客户打电话,约看房子的事,他的电话挂了我的又起来了,我的刚一挂,他的又来了。我俩你也知道,一到晚上就是约客户,约客户,打电话,打电话。门外的动静,我反正是一点点都没注意到。” “会是什么人呢。”孟倩嘟囔了一句,但是这一句却带着加速度劈进了男人们的耳朵,使他们足足呆滞了半分钟,才想起把话题拐向问题的更深处。张华扬真不希望听见这一句,他多享受男人们围绕走廊里声音和留个心眼的问题永远纠缠下去,就像所有午后无关痛痒的闲谈一样,拨动不了任何人命运的弦缆。 太阳在将他的衣服蒸干,暖呼呼的水蒸气顺着脖颈一路朝上。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听人密集地讨论事情是什么时候了,反正这些说话带给他生活参与者的感受,但这感受被女人提出的问题彻底粉碎了。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寒意,那种长久的穿着湿衣服给人带来的呕心的难受劲,全面压过了太阳的温暖。他感到湿气一直往肚皮里渗,小腹里又凉又肿,眼袋也越来越膨胀了。“走吧,现在就走吧。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心里想,“在这里赖着,已经够久了,再赖下去,难道是想一起聊聊吗?” “或者给他们一个惊喜?跪下来请求原谅?”张华扬望着严佳严峻的眉头,思想的钢锯来回拉扯,大脑里火花飞溅,血水横流。紧接着窜进他耳朵的是下面一连串的对话: “嫂子,我早就想跟严佳哥说了,我第一直觉就是陈志,一个干力工的。”张雪岩说,“去年他自己拉了六个人去装舞台,骗老板是严哥安排的,严哥装不知道,然后扣了他下一天的工钱。一两百块钱,没多少,然后那个人就拿了把剪刀,被我们拦下来了,那个人说,早晚要弄死你,早晚要弄死你’,就这么喊。” “后来呢这人?”孟倩追问。 “再也就没见过了!消失了!他知道严佳哥有狗。” “我告诉你肯定不是,他那种人,都不识字,真要是想弄我,肯定是直接来干我,不可能绕一道子,去动狗。他没这个矫情的脑子,狗死了,解不了这种人的恨。”严佳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们,干这事的,至少有点文化,知道杀狗不犯法。知道什么叫报复。” “谁说不犯法?”余树林大叫,“只要入室了,就已经犯法了!非法入侵住宅,具体罪的名字我不知道,反正肯定犯法。另外,杀了狗,把狗算作财物没问题吧?非法入侵他人住宅,并破坏他人财务,这得多少年,抓到了关他十年!” “你快想想吧!”孟倩焦急地指责严佳说,“你别抽烟了!满地都是烟头,这才几分钟?” 严佳拿眼睛剜了一眼孟倩,头发已经凌乱,一缕人毛横在侧边飘动,“你说我干什么?就好像是我犯罪了一样!” “今天把狗杀了,明天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让你赶紧想想,把人找出来。这是隐患!” “老子每天身上带把刀,让他他妈的来!”严佳说罢,又点了一根烟。 这时候张雪岩望着严佳楼上的窗户说,“我们敲门的时候,狗已经没声音了。那么……你们说,那个时候杀狗的人有没有可能就在屋里?”这句话一出,宛如重锤,砸在了人们的意识的软土上,大坑清晰可见,包括张华扬。良久的宁静之下,是几只脑子狂野地运转,思考时的声音,透过脑门上的毛细血管发出嗡嗡的声音。张华扬越发觉得自己多余,像个对凶案现场恋恋不舍的杀人狂一样,贪婪得不想错过每一句话。另外,他深深感觉到,“每个人都不是傻子。世界上没有傻人。按照这样推演下去,败露是早晚的事。尤其还是这么多人这么多个脑子一起讨论,真相即便是洋葱,也会层层揭晓……” “有可能的。”严佳默默地说。 又是很长一大段的宁静。然后是张雪岩继续说,“也就是说我们可能和他就隔一道门。” “你们没见过我刷卡开门?那门一刷就开了!”严佳又一副责怪人的样子。不过两位房产中介已经习惯了,不再反驳,只投去一些怜悯和无可奈何的眼神。 “那是你的房子,我们就算会刷卡进去,也不合适。就为了个电子狗,把你东西破门拿走,你会怎么看我们俩?”余树林说。说罢,他看了张雪岩一眼,两人眼神没有连上线。导致余树林眼神继续飘忽,看见一旁蹲坐的张华扬,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一座湿漉漉的雕塑。他看见这小伙子的眼神里满是疲惫,夹杂着哑巴受人欺负无法呐喊时憋出来的那种红血丝,整个人几乎不像个人了。而至于他为什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余树林则一无所知,他只感觉浑身不自在,于是换了个地方,找了个石墩坐下,坐下后不久,又突然朝张华扬看,才看见张华扬终于不盯着自己看,而是系起了他脏兮兮的鞋带。 一辆车开进来,一身便装上套着一件白大褂的司机下车,环视了一圈,朝这边挥了挥手。车是一辆皮卡,上面印有宠物医院的字样,孟倩、两位房产中介跑到车旁边,和医生一阵交涉。医生个子有一米九,不得不垂着头解答问题,两分钟后,医生弯着腰,从副驾驶的抽屉里拿出一套黄色的裹尸袋,往地上甩开,同时让空气灌入。裹尸袋足有两人宽,一人高,带有蓝色的缝合线和抽绳式的收口设计。一见到裹尸袋,孟倩控制不住地流眼泪,几人跟着医生往楼上走。 这时候严佳走过来,站在张华扬前面,而后者垂着头,看见巨大的黑色阴影挡住了太阳,罩住了自己。他的脑子里只有“审判”、“罪孽”、“警察”、“畜生不如”、“悲剧的人生”等等一些碎片式的念头,而再也不足以支撑一次完整的思考。她听见严佳说,“站起来。” 张华扬站起来,严佳说,“我跟你好好说两句。” 张华扬低着头,但他感受到严佳正在用眼睛找自己的眼睛,寻求直接的对视,但距离太近。所以严佳推了他一把,又弯着腰找自己的眼睛,他不得不向后退了一大步,然后看了一眼严佳。对话在两个眼神刚刚接触后才开始: “你能不能有点人样?啊?”严佳胡乱薅了一把张华扬的头发,才发现里面裹满了汗水,连忙嫌弃地甩了甩手,抹在自己裤子上,“你肝坏了?流这么多汗。” “太阳晒的。”张华扬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句话必须做出解释。 “你来武汉,什么打算。除了从我这儿要钱之外。” “没什么打算。” “就混?” “也不是。” “那比方说,我当时有钱给你了,直接给你一万块,你拿着这一万块干什么?” “交房租。” “你住在哪?” “合租。” “一个月多少钱。” “八百。” “八百!你一个单身汉,住八百的干什么?连锁公寓吧?那是你住的地方吗?”严佳狠狠抿了一口烟,说道,“那交完房租呢?还有九千块,你干什么?” “又不只交一个月。” “你脑子有问题吧?听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活着就是为了交房租?我说你来武汉是干嘛来了?找工作,买房子?结婚?还是干个路边摊?你有没有个计划?” “没有。” “这他妈的,烂泥扶不上墙。给你钱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在我这多干干活,看别人都准备过什么日子!” 张华扬心想,“这条街上除了行尸走肉,我还不曾见过别的什么东西。”但他没有回答,严佳听见身后房子里传来一阵尖叫声和哭声,还有中介们劝说孟倩时的一些杂言杂语,他向后看了一眼,转过来说,“你怎么这么肉啊?三巴掌扇不出个响屁来。你活着是干嘛来了?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五年之内,要把这个烂摊子收拾了,然后开个改装店,倒腾机车玩。你说一个你的,我听听?” “您非要问这个干什么。” 听到这句话,严佳暴跳如雷,声音放大了数倍,“滚滚滚滚滚,我跟你一句话都不能多说,完完全全的行尸走肉!”他停顿了一下,像驱赶上门乞讨的假僧人一样,连连挥手,“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碍眼。明天晚上来这儿报道,免费吃火锅,还发你钱,你当个饭桶吧!” 说罢,严佳把烟头往五米外弹飞,扭头走向白楼。而张华扬完全没有一点生气,他盯着严佳的脊梁骨,还是能感受到一种隐藏式的胜利,这种胜利没有喜悦,这种胜利可能只是暂时的,这种胜利天底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胜利不断地洗脱他内心的负罪和身体的负累。狗死去时的抽搐和触感历历在目,遍历全身,他知道这是溜走的好时机,再赖下去也说不过去。所以他开始把水泥袋一样的双腿从地上拔起,朝大路走去。 刚踏上车流穿行的大路,光谷广场便映入眼帘,人们普遍怀揣着各自的目的,否则这座大转盘也不至于如此人稠物穰,这时候严佳的问题才刚刚从耳朵传导到内心,“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我人生的主线是什么”,张华扬一边走路,一边思考这个问题。紧接着,独行在黑浆似的深海中的那种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因为问题的答案很可能是某种彻底的惨白。

2 “我究竟要干什么呢?灌一瓶啤酒,然后上了火车,到了武汉,干下了这些蠢事。” “这还用想吗?这怎么还成了问题?” “当然是过那种人上人的生活。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吃比别人贵的饭,住在比别人宽敞的房子里。走在大街上的人,有几个不这么想?可是人上人就那么几个人,说白了吧,已经满员了,既然满员了,老天还要让我出生,是要我来干什么的?”想到这,张华扬看了一眼天,天上什么都没有。随即他苦笑了一下,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还问什么干什么!” “当然是做陪衬了!做一块优秀的衬料。人上人需要有一大堆的人下人陪着,他活着才有意思。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那样又有什么意思。衬料就当好一块衬料就好了,而你呢,你难道不是衬料?你连门头的灯都修不起!你那生意就是贩卖人口!合法地把人卖到一个个擦桌子、洗盘子的地方,贩卖他们的时间。你这狗东西,倒是问起我来了,还说什么’人生的主线’是什么!” 张华扬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疾走在步行街窄细的道路上。人和车挨得如此近。有一台播放着长沙臭豆腐的喇叭,使午后的街上每一个人都不厌其烦,但那破摊子上飘来的悠悠的臭味,又真让味蕾和鼻子兴奋,窜出饥饿的精灵来。他没有目的地行走,偶尔停留,观察一张张人脸,隔窗望着不感兴趣的商品。直到傍晚时分,消费的氛围和灯光秀一起升腾起来,他的心里却还像冰河期一样肃静。火山灰遮蔽了太阳,大地上一片寒冷。他知道,不一定所有欢快地走在路上的人都对生活充满希望,痛苦的因子游荡人间,迷茫的灵魂一抓一大把,只不过,谁也不会开口嚎叫。这是人类最基本的素养:即对痛苦保持沉默。大家羞于呐喊,不过是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罢了!那就是改变命运。改变命运的过程中,不能够喊叫,就算是半月板都跪得碎了,也要忍着才行,那是因为他们以为有一天会成功,疼痛会消失,“白日做梦啊!”直到街上的人都纷纷朝自己侧目回头的时候,张华扬才在一阵耳鸣中意识到:自己大喊了一嗓子。喉管上沙沙哑哑的,眼球也遍布血丝。明明已经使出全力了,可还是有什么东西淤堵在什么地方。 这一嗓子把他吓了一跳,转头就哭了起来,肾上腺素接管了羞耻心,心脏也扑通扑通地发出声音来。不过,街上的人并没有因此驻留太久,两秒钟都不到,一切都照常了。地库门口的两位保安,也只是顺着吼声扭了一下头,就立马恢复了两人的聊天。人们对喊叫的惰怠超乎张华扬的想象,仿佛大家对街上出现一个什么疯子、或者崩溃的人,都习以为常了。这时候他又看了看天上,依旧什么都没有,万里晴空,就像地球被抛弃了。紧接着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冰冷的医院的角落,一想起父亲那张乐观的脸,耳朵里就回荡起那种乐观被制服的声音:癌痛的哀嚎,就像肉瘤在肺里击鼓一样,人死前的那种倒气,又脏又臭的气流,呼出来的要比吸进去的多得多。那是一个频频失败却充满希望的人,乃是人间不可或缺的笑料。活一辈子,向他的儿子张华扬,以及周边四里八乡的人们完整地展示了一场大型的努力的结局,或者说,一个努力的人的命运。那种长达二十年寻找生意,兼配购买彩票的习惯,彻底使他的孩子,也就张华扬本人,对希望这个词如鲠在喉了。 “那么上天是怎么让人下人心甘情愿地做人下人的?人们是怎么受得了的呢?总有个什么奖励吧!总有个什么诱饵吧!”他想,“也许答案就在谜面上,无非就是想成为人上人的这股愿望吧。一个几十年也不会熄灭的愿望,足以支撑一个人活上几十年,而不会自杀。到最后,意识到它只是个愿望的时候,又轻松地把愿望继承给孩子啦。” 最后,一个提示冲进了他的大脑:大吃一顿,会不会好一些呢?如果总归要被抓走关起来,那现在的每一顿饭,难道不是以后在监狱里再也吃不上的好东西吗? 他顺着鲁巷光街一直走,拐到关山大道,然后又到高架桥下面了。再顺着他熟悉的雄楚大道走下去,对街边的小吃店不吝啬地掏出现金。五十块钱很快就花光了,但他还没吃饱。这是因为他吃得太快了,美味的快乐只在第一口是有的,后面全都是填饱肚子的那种囫囵吞咽。看着空空的碗底,张华扬心想,“人下人可不就是这么吃饭的吗?像家猪一样进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这面片,这酸汤,加了多少醋了,也只是第一口是酸的。因为心里太沉重了,胃部早就对大脑不耐烦了。” “赶紧弄进来得了,弄进来我立马给你消化,消化了好去干那体力活!关于你心里那档子破事,来来回回就那些痛苦,我是真的不想管!”张华扬把人格短暂地代入了自己的胃囊,仰头对着食管尽头的脑袋说道,“把汤也灌进来呀!把肚子也喝胀呀!喝胀了就要考虑消食的问题了,就不用想警察要不要抓你了!抓你是必然的!” 他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表演欲乐不可支。甚至还连忙代入头脑继续扮演,进行回复,自言自语道:“可不是吗,你就知道吃,什么你都来者不拒,即便是屎,你也要再消化一遍。你这种烂命一条东西,还有什么资格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烫死你个傻东西!”说罢,他端起桌子上一只滚烫的碗,一次性灌入了喉咙。紧接着是是一阵剧烈的咳喘。这种疯人打破了老板娘的午后闲暇,她扭头,分明看见一个小伙子自己把自己烫得够呛,正从桌子上下来,捂着心脏,左右来回扭动脊柱,一副吃了七步散的样子。她看了一眼吧台的纸巾,又看了一眼冰柜后面的拖把,还看了一眼收银柜左边的红色电话机,就继续抖了抖她手里的报纸,看她的新闻了。当然了,要纸有纸,弄脏了大不了一会儿拖地,就算是给烫死了,也能打电话拨120,一切都在掌握范围内。 张华扬被烫得心尖子刺痛,梗着脖子在地上呲了一会儿螃蟹步才缓过劲来。他看见桌子上被弄得汤汁泛滥,还在往地上滴水,他心想,“去他妈得,我还管得了这个?”想罢,大步迈出门框,扶着腰站在街上,都懒得再往里面看上一眼。 此刻,太阳开始熄火下降,长江方向铺来半边天的黑云,低气压挤出的阵风呼啸而过,他鼻孔里钻满水汽的味道,这个角度下,能看见高楼肩膀之间,一座绿油油的矮山穿过。看见这条脊背,张华扬感到熟悉万分,光谷星座二十八楼,总能看到这座斜绿的山,像一个什么妖娆水嫩的怪东西,趴在东湖边上喝水,讽刺着他干巴巴的生活。这时候他忽然想到,山里是什么样?紧接着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想法,“我非要在里面撒上一泡尿。” 他拔腿迈步,也不管地图上哪条路最近。就朝山的方向走过去。他上了好几次过街天桥,耍聪明绕进路,进了几次死胡同。还误入了一个待拆的平房小区,看见流浪汉把窗户都没了的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围坐在蜡烛前面喝啤酒,竹席上没有菜,身后的断垣上钢筋裸露,女人只穿着胸罩,男人什么也没穿。他被一阵阵云南方言骂得一阵小跑,从窄门出来后,发现自己与山只一墙之隔了。 上山的路,有人把着。横拱门上铁字写着:国立武汉大学。门口的保安对学生和外人亲疏有秩,不让闲人进,不少没有个学生样的人,以身试法,在保安身下连连解释,那些解释刚一开头,保安就能判断是有新意的,还是千篇一律的。人能撒出的谎,大都制式统一。张华扬这么看了一会儿,也想不出惊世骇俗的理由,他苦笑着游荡了一会儿,悻悻离去。 “怎么了?这大学,怎么把山也霸占了?”张华扬走出两百多米的时候,好不甘心,回头又看了一会儿,看见保安不拦一类人,那就是送外卖的电瓶车。他走到刚才窄门门口的马路上,开始拦车,想让自己像一份外卖一样被送进去。但没人理他。都躲着他。天已近黑了,保安查学生证的热情还是那么地强烈。张华扬心想,“妈的,人修的路,武汉的山,怎么可能进不去?”他骂骂咧咧地走向保安,但又在中途折返,这是因为他看见菜市场。菜市场是前店后场的模式,一排餐饮店沿街开,店与店中间插着几个小门,可以进去买菜。他溜进去,眼睛不往活鱼和喷了水的蒜苔堆上看,只直勾勾地去找后门。等他找到的时候,才看见一把黑锁,把玻璃门锁得很紧。他摇了摇头,转身买了三根胡萝卜,出门之前又绕回来,拿了两根葱放在秤上。半调侃地说,“能退吗待会儿?”农妇模样的女人说,“还没交钱就要退?” 张华扬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钱,放在柜台上。拿上一袋子菜,径直往校门走。他进门前心想,如果保安问话,就装哑巴,用提着菜的手,指指那些刷成青黄色的教职工家属楼!可是保安根本看不见他似的,他大步迈入,身前身后均无人理会。这时候,张华扬又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可怜了。“拿萝卜当通行证,这种无聊透顶的把戏,保安见多了吧。无非看我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表情也是刚杀了人的表情,懒得搭理我罢了。”张华扬提着菜,看见前路悠长,是一条有坡度的柏油路,遥远而阴润。武汉大学太大了,以至于所有人都骑着电瓶车,只有他拎菜上山,走得浑身大汗。哪儿有什么山,往哪儿尿?人在山里,山就成了无聊透顶的山路。他不耐烦地向前走,走到不知道哪个年代的教学楼,就只能左拐,然后看见不知道哪个年代的旧操场,学生和老人混着跑步,手里的手机在夜幕下闪动,操场也就成了恒星无数的星云,环绕着中间看不见的黑洞旋转。 “跑到中心去站着,是不是所有人都围着我转了?”这想法一产生就焚毁,因为他觉得自己矫情又可笑。“还他妈围着你转呢,借一块钱给你都难。”但是群星螺旋的样子又让他挪不开步,伫在哪儿看了不知道多久。才继续走。 之后是夜幕下的哲学楼,他想也没想,就迈过高高的门槛,站在古色古香的建筑里。哲学学院的牌匾古朴而考究,正当他提着胡萝卜和大葱把仰着的头放下来时,又被身边的黑色的塑像吓了一跳,凑到近处,先看人脸,不认识,所以又看他身下的黑色石板,上面刷金的大字写着:老子,战国思想家,道家学派代表人物。“道家学派。”张华扬嘟囔着,像一个阅景的游客,默念着石板上的信息,读罢,再抬头,那张脸铸铁的面孔,看上去熟悉了一些,显得憨厚。他这么看了一会儿,很快,视线变焦了,是因为又被老子身后树上绑着的牌子吸引了。他索性把胡萝卜和葱放在老子的脚上,然后抓住老子的手,一跃而起,跳上了高阶,去看那块匾。上面写着:枳椇(拐枣),枳椇属鼠李科,多年生乔木。张华扬眯着眼睛抹去牌匾上的浮土,然后从老子身后一跃而下,心想:“为什么介绍树的牌子挂在树的身上,介绍人的牌子要放在人的脚下?” “牌子挂在树上,游客就认识了这棵树,是树的自豪。牌子挂到人的脖子上,怎么就成了人的耻辱?一点也不耻辱,有什么可耻辱的。以后我死了,我就写块牌子挂在我脖子上。”他拎起菜,走出哲学学院的廊庭,右边又是一条上山的路,一盏昏黄的路灯挂在右边。左边则向下通向未知的小径。他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向右,继续上山,心里则开始想,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牌子,写些什么? “罪犯,杀狗的人,怪物。” 不好,张华扬否认地说,“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问心无愧的人。” “杀狗你还善良呢?不好不好。”他有些煎熬,反复把心里那块牌子上的字擦擦写写,心想,“植物的牌子上写的什么?先是名字,拐枣。然后是什么什么科目,最后是,多年生乔木。也就是说,先介绍名字,再介绍属于什么,再介绍习性。按照这个来,那就是……” “张华扬,人下人,爱好杀狗。”脱口而出这行小字后,他收起心里的牌匾,立马裱装完毕。金框,白底黑字,好不妥当。兀自笑了起来,脚下不自觉地放缓,身体也随之一阵战栗,不得不跳跃、挥拳头,又是一声大喊。“哈!”吓得旁边疾行而过的自行车扭了两扭,生气地按铃铛。这铃声就像张华扬命中要害时的配音一样,鼓舞了他的嘴巴,使他又念出声音来一次:“张华扬,人下人,爱好杀狗!”然后就是令人发指地重复,重复地走路,上陡坡,念自己的牌子。还配上了音调,唱出声音来。给人一种刻板的感觉。直到前面的路被堵住,他才知道,自己压根没上山,只是从山路上经过,绕到学校后面来了。他向后看,层层叠叠尽是松林,望不到边。而眼下,映入眼帘的是三排新修的教学楼,和一座灯火通明的新操场。一切都被照亮了,没有星星环绕的感觉,他看了一会儿,感到索然无味。 他想出去的时候,看见后门封着。“他妈的,不让进也不让出的,这是什么玩意。”他看见不停地有学生踩向草丛,走向栏杆,外卖员把外卖塞进来,塞不进来的,就踩在栏杆下半人高的石墙上,从上面递进来。饭点上,栏杆后停满了外卖员的电瓶车,刚来的,把完事儿了要出去的堵住,为此,频频爆发大吵大闹。墙这边,学生任由他们吵闹,展现出优良的品质,自发地在草坪前面排起队来。“这就叫素质。人下人呐!你们就在那儿吵吧!闹吧!”张华扬来回走了好久,还是对出学校的事一筹莫展。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的时候,两位吵得最凶的外卖员,已经开始下车对峙了,拉架的上去调和,被给了一肘子,转头就加入对峙的行列。保安手里玩弄着烟盒和火机,在指尖做小杂技,推门出来,站在草坪外面,把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像老子塑像一样沉默。学生们的队伍则稳步增加着长度,靠近前面的,也不慌不忙。顺着这条人龙的方向,张华扬看见,门外有一条路,路的后面就是湖水,隐约能看见奇怪的栈桥,夜幕之前,接天的湖水,深蓝色的荡漾的水花,声味俱在,使人心里痒痒。张华扬索性豁出去,心想,“吵个够!闹个够吧!谁也别吃啦!” 他踩上草坪,越过队伍,盯着插队的嫌疑和视线,来到队伍最前面,垫着脚,把菜挂在栏杆上,然后双手一攀,整个人挂在栏杆上,有些骑虎难下。栏杆顶部是长长矛形状,张华扬抓住两个尖头,右腿上了一步,然后沉腰,扭着屁股,躲着尖刺,先跨右腿,再抬左腿。他既不看学生,也不管身底下的喋喋不休的吵架,肛门锁紧,动作谨慎,他只翻他的墙。保安走来时,他已经翻了一半。他骑在那,看了一眼保安,保安也看着他。保安的眼神里刚开始是“你干嘛呢!”的意思,后来,看着看着,张华扬又从里面看出来“你快点啊!愣着干嘛!”的意思来。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屁股下面一排倒刺,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失败。这时候,他体力几乎透支了,但还是屏气凝神,先下右脚,踩在栏杆脆弱的勾花上,再挺直腰板,下左脚,镶在栏杆的横断上,最后,双手一撒,向前一跃,跳到了校园的外面。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杀狗的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本性难移,除非杀过些什么。他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没脸没皮的人了,直到他走出十几步,又大摇大摆地折返回来,把落下的菜再提回来,他就更加确认了一点。“这是犯罪的好处,很多事没那么重要了。犯人还需要在良民面前保持礼仪吗?到监狱里在学习礼仪,也不算迟!”最主要是,他想,“我是犯人,你们都是良民。我和人们已经有黑色和白色的那种区别了。” 身后的喧嚷被马路上的车轮声屏蔽,他看见湖水呈现热汤的摸样,被垂天而下的风吹出沸腾的样子。刚开始,闻见一点点腥味,还使他捂鼻子,不过,更靠近两步,则全是清风徐徐的味道了。岸边立着的石碑上,写着:凌波门浴场。“哪儿有门?”他抬眼,没看见任何的门,只看见一些栈桥,在近岸的水面上画出几个方块的结构。走上栈桥后,他才知道这些桥是这样地长和细窄,因为细,所以显得薄弱。栈桥是水泥做的,八十年代的绿漆脱落殆尽,暴露出来的部分也被磨得光滑平整,上面遍布裂缝,裂缝里也被水汽灌满了水。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着的。栈桥垂直于岸线,像一条通往湖心雾霭的小路,越走风越冷,岸边的噪音越被浪击石柱的声音取代,等他来到窄桥尽头时,就只剩下湖水的声音了。 纯粹的自然使人心寂寥,雄浑的大桥又使人迷惘,只有这里,遗迹似的残破的细桥,扎在东湖的岸边,勾出若干个空心的方格,就像画家刚画了几笔桥,没来得及画湖水,就一醉方休了,于是留白就成了湖水。鼻孔里是充足的水汽,皮肤上滚过的凉凉的风,连视线都晕开了,眼下除了水声外,只有手提塑料袋被风吹动的声音,他的眼睛望着东湖,如同望着另一只夕阳下睡意朦胧的大眼睛,一切都那么宁静,使他连连地叹气。哀愁可以以任意多的数量排泄在湖里,因为夜幕下的凌波门就是哀愁本身。难过也直勾勾地在这里被看见,因为凌波门细窄的栈桥就是难过的具象。张华扬躺下了,脊背贴在栈桥尽头的一大块凸起的码头上,同时,翘着二郎题。躺下后,他又仰头,头皮磨着地面增加角度,直到他看见,海天倒转,蓝黑的水悬在天上而不会漏下,乌云则铺满大地而不会升起,睡意就在这时候悄然而至。在吹了一会儿口哨之后,张华扬把塑料袋包了一包,枕着胡萝卜和大葱睡着了。 他最后是被冻醒的,醒来后感觉睡得深沉又恐怖。骨头和肉全都湿透了,险些被湖水吞了、吃了。他爬起来,双腿盘着,深夜,湖水已不可见,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他不得不猫着腰,摸着往前走,走过栈桥,回到岸边上。学生宿舍灯火通明,他知道黑夜远远没有结束,而这么一睡,晚上又睡不着了。这种感觉让人绝望。接下来的夜晚要如何度过呢?跳上公交车的时候,他自卑地判定,“这一切都是一种自我惩罚。用那婊子的错误,惩罚了自己。因为被侮辱透了,又不能把女人给杀了,所以才在各个方面都做烂事,想看看一个人能败坏成什么样?肯定是这样,不然呢?就好比被人砍断了一只手,却找不着这个人,讨不了说法,报不了警察,那就自己再毁掉一条腿,和这条腿相比,手的事儿也就不是事儿了?是这样吗?所以才没皮没脸地翻墙,也不觉得害臊,是吗?” 如果不是光谷星座在窗户侧边出现,他的胡思乱想就不会终止。他跳下车,快步进小区,走到单元门里,看到电梯门口排着的人和手推车里的婴儿时,感到深度地不耐烦——一种气冲冲的、恨之入骨的情绪不知怎么就从脚后跟发射出来,席卷了全身。他憎恨看见的每一个人,憎恨老头摇扇子的手腕子,憎恨少妇挺着一对松垮的奶子滑手机的样子,憎恨他们的面孔、举止以及穿着。假如谁现在走过来与张华扬问东问西,这种憎恨估计会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他可能要毫不犹豫地给对方一拳。电梯顶着的那个该死的红色荧光数字,死活也变不成“1”,从“28”到“1”,中间断续了好几次,张华扬无处撒气,他快要受不了了。于是,一把拉开了楼梯间的大门,把里面偷闲的清洁女工吓了一大跳。然后他气冲冲地踩楼梯,和自己过不去一样,活活爬到了二十八楼,瘫倒在扶手上,又灰溜溜地摸爬回家里。 林宇杰在客厅,在客厅里拖地,门窗正大敞着通风。林宇杰穿着一身睡衣,赤脚穿着拖鞋,头型有些随意,他的狗已经到家里了,从阳台附近窜到门口,摇着尾巴对张华扬示好。张华扬被这只狗吓了一跳,挡起肘子,蜷缩,这倒把林宇杰惊住了。他连忙把狗抱起来,开门撂进自己屋里,然后走过来对张华扬说: “电梯坏啦?你怎么害怕狗?它这么大一点儿呢!” 张华扬一副受欺负的表情,眼神空了,盯着不知道是门缝还是瓷砖,被什么锁在那儿了。 “你怎么啦?”林宇杰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张华扬全身,凑近了,才闻见一股山里雨后泥地的味儿。 “同学,你最近在干什么?是在参加学校的训练吗?”他望着张华扬一闪而过的眼神,上前扶住张华扬的胳膊,“你先坐吧。我感觉你已经累坏了!”当张华扬身上的水把椅子上的布料给沾湿了的时候,林宇杰才知道他浑身还是湿的。 “同学,你的事情,我跟我妈妈说了,她说让我们都互相多照顾。互相帮助。所以,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毕竟是室友了。” “我的什么事情?”张华扬刚插上电似的,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门,又看看椅子上晕开的水,一副“我怎么坐在这”的表情。 “就是,你发烧了,却还出门啊,好像不爱和大家说话这些。” “你跟你妈说这干什么?”张华扬说着,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了两步,又踌躇不前,绕回来,欲言又止。“我挺好的。发烧也已经好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扫描着厨房,主要是厨房里的洗菜池和水龙头。 “我们不可能对你不闻不问吧?你每天这样的话……”林宇杰一直仔细地观察着张华扬全身上下的小动作,尤其注意他那双动物似的眼睛,带有野生而难以近人的气质。 “我怎么样了?没有影响到你们吧?我过段时间,就搬走。”张华扬晃到了水龙头的位置,若无其事地把手搭在上面。他还是头一回从厨房的窗子往下看,这个视角更为广阔。走过的路,爬过的山,高架桥,甚至能看见一点点光谷广场。实际上,他现在口渴难耐,并且满心憎恨。他恨不得林宇杰立刻消失在客厅,滚回自己的屋里去,这样他就能弯下腰,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畅饮一番,把自己灌满。更进一步讲,透过不锈钢管子,从下往上倒映着张华扬的那张枯脸,嘴皮子已经翻皮了,他身上湿了一天,体内却大旱如焚。这让他恨得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又听见林宇杰客气地奋力包装出抱怨的话:“你每天睡觉都说梦话,喊得很大声。梅雪说,就像没有打麻药的人做手术一样。当然,她说得有些夸张了,但是……” “梅雪是谁!”张华扬扭头过来,挂着一个将哭的痛苦的表情。 “是咱们室友啊。群里的那个兔子头像的。” 张华扬沉默了许久,突然说道,“知道了!”然后大步朝卫生间走去,走到卫生间后,侧身钻进去,把门从里面上了锁。林宇杰自然地起身,跟过去,见张华扬躬身,把头插向面盆,然后是仰头,放水,喉咙上上下下咕咚了十几次,才饮毕罢休,挺直腰板。拉门出来,两人迎面相对。 “你干嘛呢!”张华扬呵斥道。 “我是想问问你呀。” “问我什么?” “我妈妈说,如果你不是大学生的话,如果是……就是,我妈的原话是,社会上的人。如果你是社会上的人……” “你不是社会上的人?你是山顶洞的人?”张华扬把手从自己房间的门把手上放下来,自己忍着自己那一身汗味,不紧不慢地辩护着。 “同学,我的意思是,父母肯定是为了安全着想。我们以后住在一起,肯定要互相了解。再一个……” “把你妈的电话给我!我跟她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是成年人了,我自己能处理事情。我只是说,你从来也不在群里说话,就算我们@了你,你也从来不回复。我已经主动检讨了自己,如果是因为养狗的事情,你大可以直接说出来。或者是其他的事情,反正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沟通的。我们自以为,对你也不算差,你生病了,我们给你买饭,昨天,大家一起做饭,都问你几点回来,要不要一起吃,你也不回复。” 张华扬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谢谢”,带着与一分钟前态度截然相反的语气。可这反过来加剧了林宇杰的委屈,他的嘴巴继续上下碰撞,张华扬尽管想努力听清,但他的劳累和涣散的神经无法支撑一次漫长的聆听了。于是,他在某个话赶话喘气的间隙,把手搭在林宇杰的肩膀上,说了一句,“不瞒你说……” 然后是两个人默契地沉默,两扇胸膛之间夹着什么真相揭露之前的宁静。张华扬心里滚过了许多想法,但大部分都在一诞生就被枪毙,最后,一个使人摇头,样貌丑陋,但生命力顽强的想法,杀出了重围,冲进了脑门,转化成了语言,降落在食管上,拨响了声带,窜出了他那张嘴: “我肯定是大学生, 你要不要我给你看录取通知书?”张华扬用牛眼睛瞪住林宇杰。见对方眼神闪躲,他才赶紧把牛眼睛也收起来,转而继续说,“最近我被老师骂了一顿,所以才显得不正常,他问我,人生的主线是什么,我说我没有目标。如果是你,你怎么办?你的主线是什么?” “他为什么因为这个骂你?在课堂上?” “对。” “因为他挑你做回答问题的那个人,结果你给他泼了冷水,让他下不来台?” “没错。” “所以他当着全班人的面把你训了一顿,你刚一开学,就被这样训了,所以才每天像喝醉了一样?” “是的,再加上发烧。” “那我知道了。”林宇杰舒缓地笑了一下,把肩膀靠在墙上,一只脚立起来,斜放在另一只脚的右边,突然显得吊儿郎当了起来。 “你也是太诚实了。随便编一个也行啊。” “怎么编?假如是你,你怎么说?” “我人生的主线……”林宇杰进入认真的思考。眉头也皱了起来。 “你看,你也没有主线。哪儿有什么主线……”张华扬刚武断地、放松地开口,林宇杰就打断他。 “当然有了!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在私下里自己说。肯定有主线呀。课堂上,你可以说,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当然,但这么说肯定显得太假大空,你可以说……” “你别说我,你就说你怎么说。” “我?我的专业我还是满意的,城乡规划学。那肯定是,先好好学专业知识,然后各方面把成绩搞上去。再读研,再看能不能有交换生的机会,再考个博。最后嘛,再进到设计院去。”林宇杰说话的时候,张华扬从他的口吻里听出了点菜的客人的语气,“先来个什么,再来个什么”,这使他听得恍恍惚惚,正准备往下听,却见林宇杰住口了。 “就完了?进到设计院,然后呢?” “那我没想好。我爸说,大学时,跟个好导师,研究生,跟个好博士,博士生,跟个好博士后。至于到设计院,那就是跟个好领导。把自己的专业知识,发挥到城乡规划上去。” 张华扬点点头,有点不知所措。 “那你呢?你是什么专业的,怎么可能没有主线呢?” “我是化学。” “呀哟!”林宇杰突然贼眉鼠眼地说,“化学学好了可不要干坏事哦。”张华扬不知道他这话里面有什么玩笑的成分,但也勉强迎合着还以“哼哼”式的微笑。 “那私下里呢?” “私下里的主线,说实话,我也没想好。但肯定是先考研、考博,这一套走完,就是十年后的事了,十年时间,就不相信到时候没方向了?肯定有的呀。到时候,你已经认识很多人了,很多前辈了,很多业界大牛了,随便分你点活干干,你都有得干了。对了,我们这个专业,特别适合考公!你知道吗?” 张华扬对考公一无所知,但他有点不想聊下去了。他说,“知道知道。” 在决定好好问问林宇杰“人生主线”的事儿之前,他突然对与人说话充满了兴趣,或者说,对把这个重担一样的话题抛到别人的肩膀上、看看这个重担是如何让另一条脊梁被压垮、爆发出囧相的事,充满了恶俗的趣味。但当他真正收获了一条又一条、一句又一句清晰明确的答案时,一种了然无趣则替代了兴奋。他从林宇杰的眉飞色舞里,察觉到的并不是对人生主线的确信,而是更上一层的什么东西,一种更高级的,更贴近直觉的,与生俱来的东西——是某种“这还用问吗?”的轻松写意。这时候他感到,有些人在娘胎里就得到了真传,而另一些人,却要花几十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好像一把刀踹在兜里,把自己的裤裆划得到处是血,可他把这刀痛苦地送到林宇杰手里,却见对方转刀如神,在手里把玩起来,飞刀如梭,毫不费劲的击中远处的靶心。 “我有点困了。” “好的,同学。那你去睡觉吧。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有空,你可以私下里找导师道个歉。省得他看你不顺眼,期末再找你麻烦。那可不是开玩笑了。” 张华扬背对着林宇杰,点了点头。然后推门进到他干净整洁,一贫如洗的房间。饱满的甲醛味扑面而来,他这位“准化学生”却对此毫不敏感,闻起来总觉得是一种家具很新、床垫很新的那种乔迁新居的新鲜味,并为此感到满意。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到关灯的时候,已经是彻底的寂夜。他花了十几分钟来查询所有银行卡的余额,在脑子里把他们加到一起,然后躺倒在床上,止不住地摇头。明晚的免费吃火锅的活儿,使他感到满足。而下一秒,“吃个屄破火锅你都能感到满足,你不是难道不是猪猡?”的声音又甚嚣尘上。在左右摇摆而永恒不知疲倦的矛盾里,他那双手也没闲着。只经过了不足两分钟的上下翻飞,他浑身的血液就被点燃,心跳也传来草原上低沉的鼓声,他坐在那只木椅上,低头看向自己的那只丑物件,暗青色的血管正在逼近于紫红色,在中间分叉成三股,三股各自归于末梢,充气球一样支持起一个鲜红的圆包。就是这鲜肉一样的圆鼓包,装着他的怒和爱——其实,真论资排辈,应当是爱和怒,人因为有爱,所以才会有怒。怒在爱的宫盆中发育,从爱的阴道中脱胎,顷刻长大成年,远比爱更生动。与怒相比,爱只不过是缥缈的晨雾。与爱相比,怒才是横出峡谷的山棱。虽然张华扬不会像任何人承认,但确确实实,每次他为自己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都是黄芝佳的聊天记录,伦理上腥臭的字词,却成了特殊时刻他神经索道上的甘露,使他毫不费力,一不留神就冲到九霄云外。他想象黄芝佳那条渴求陌生人操办的灵魂,还加急地想象她那么容易就花枝乱颤的小腹。他灌醉伦理的门神,任由最不堪入目的,脸上刻着“囚”的下九流的意向灌入脑海,形成一只脏乱差的军队,正是这只邪军,却能一次次敲开极乐泉水的门第,让正规军目瞪口呆。最终,他的人格消失了五六秒,大脑融化了七八秒,爱与怒霸占了他,血潮灌满了他,痉挛的针扎向了他,狂野的刀肢解了他。 然后他学着十一二岁的自己的样子,观察狼藉,看见一种真东西接触地板后,立刻变性,变成了有待打扫的东西,变成了脏东西。他收拾脏东西的时候,突然从浪漫的野人变成了对顾客嗤之以鼻的酒店清洁工,那种恶心劲儿马上就谋反得逞,在身体各处展开演讲。“黄芝佳这种婊子。”他默念道,“恶心死了。”然后把纸捏成球,扔到垃圾桶里,呆若木鸡,坐在床边上,用食指把脖颈上的汗剐了一圈,抹在裤子上,感觉浑身黏糊糊的,使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夜幕重重,却也压不过另一个清晨的到来。他时隔数日再次打开窗户,连忙惊讶于那种熟悉的气味的到来,就像在窗口守着一样!他贪婪地呼吸臭味,稻穗,秸秆,鸭粪,槐树叶子,“这才是真正的毒品!”张华扬索性把头都伸出窗外,狠狠地吸食起来。只可惜人类的鼻子有个臭毛病,就是不擅长持续享受,内建了一套自以为是的屏蔽系统,花多了不再香,屎多了不再臭。接下来,任凭他怎么拧着脖子,噘着嘴再吸气儿,那种味道都无法刺激他半点儿。他悻悻地关上窗户,感到人真是个鬼东西,“味儿闻多了,就没味了。那痛苦多了怎么还能痛苦呢?有本事痛苦多了,就不再痛苦呀!”这么一想,他直接绝望地躺倒,后背重重地砸在床上。“难道心灵还没有鼻子高级吗?鼻子只是个器官!心灵却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深夜里原本正在修养的肾脏,刚被强拉回来工作,又被强按回去休息,一来一回的折腾,使他的小腹爆发出一种剧痛。他捂着肚子,从床上滚到地上,害怕打扰室友,憋得自己浑身大汗。那天晚上,他只记得自己忍了约一个小时的疼,最后气急败坏,心里想着“有本事你疼一个通宵!”跪在地上的大腿,卯足力气了力气,用头撞了一下墙角,嘴上连连吸溜了几次,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3 张华扬是在地上睡着的,期间,出于什么本能,把被子拉过来抱在了胸前。地板一开始咯得他骨头疼,但骨头和鼻子是一个德行的物件,疼多了就疲了,只感到地板成了冰冰凉凉的舒服。 他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多,大约五点四十五左右,强烈的梦魇按住了他,他人已经醒了个七七八八,但任凭怎么使劲,都没法动弹分毫。眼皮像钢制的薄片,焊死在他的头骨上,就连眼球,也像铁球一样,在里面发了霉,生了锈。他记得在此期间,室友又不礼貌地推门进来了,还不止一个人。他们在门框那里议论他,调侃他,相互交头接耳,还时不时爆发出尖尖的笑声。但很快,这些声音又消失殆尽,活像一场幻觉。之所以像幻觉,是因为室友喉咙里发出的是那种小孩儿的声音,带着电影中西方大教堂的回响,空灵,模糊,组成一连串唱诗班幼童的追逐打闹声。这让他虽被按在地板上,却仍毛骨悚然,他惧怕孩子笑声、讨厌孩子撒欢打闹的程度,不亚于惧怕厉鬼。这个毛病由来已久——在来武汉的动车上,邻座的孩子睡着了,把脚搭在他的腿上,而家长对此毫不知情,他望着那只未发育的肉乎乎的脚,肠胃里开始翻江倒海,“男人的臭脚竟然是从这瓷器一样的东西发育而来的”,“最不堪入目的东西竟然是从最纯洁的样子变过来的”,他这样想着,恨不能从动车上跳下去,借着飞驰的惯性被后轮碾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想东想西,自我折磨的人,会发自内心地为纯洁、干净的事物感到愤恨。但感觉欺骗不了人,心不会装腔作势,厌恶就是厌恶,害怕就是害怕。而现在,不知不觉,另一件事,也就是前天晚上那件事,又已经牢牢住进了他的心里。是狗,狗一住进来,他就知道,他会一辈子害怕狗、憎恨狗。他早就在什么科普杂志上看过,睡眠具有加强知识印象的能力。距离那个可怕的晚上,已经过了两天了,睡了两觉之后,他嘴里正式开始冒出狗毛和狗血的味道。任凭怎么吞咽,怎么用舌头剐弄口腔,分泌唾液,在梦里吐痰,味道依然明显。这件事,经过睡眠的烙铁的按压,已经像旷工的铁锹,或者海员的甲板擦子一样,成了他思绪的主角之一。 以至于,任凭门外的人怎么闹腾, 怎么吵闹,他都不在乎。但当他渐渐听出来,这些“孩子”是在围绕一条狗,发出连连的赞叹,交换着轮流抱着狗,叫狗的名字,后来又开始训练狗,一句句“坐下”,一句句“作揖”,一句句“真可爱”,都凌迟着一门之隔的张华扬。最终,他的指头先动了,梦魇饶过了他,他极不自然地,从熟睡状态一下子跳起来,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是林宇杰说的: “醒了!听见没?” “好像听见了,是醒了。”一个女声说。 张华扬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明确地指向厨房里的菜刀,紧接着他开始幻想这间合租房里满是尸块的样子,不过这些乱糟糟的想法只像几片不属于这个世界烂底片一样,一闪而过罢了。他走到门口,开门,然后低头看了看冲着他的裤管叫唤的狗。 “他怕狗。”林宇杰笑着把狗提溜起来,开自己的门,扔到地上。紧接着是狗在里面扒门的声音。 “我不怕狗。”张华扬说。 “哈哈,你俩在,他就不怕狗了。女生的力量还是大啊。”林宇杰说,然后两个女生笑了一阵。 两个女生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戴眼镜的高,不戴眼睛的矮。戴眼镜的穿着牛仔裤和白短袖,样貌不值一提,扎一个丸子头。不戴眼镜的长了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脑门饱满,两牙眼睛笑眯眯的,黑长的头发,披在肩膀后面。两人看上去都不经世事,乳臭未干,有待接受考验,任何一个中年男女见了这两个人,都忍不住要讲点人生哲理或社会生存技巧。 “张同学,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吧,我来做。我们三个一个学校的,你华科的,我们不能总三个人聚,省得你觉得被孤立啦!”说话的应当是梅雪,是不戴眼镜的那个。她讲话时憨态可掬,腰身微欠,身上穿着一个围裙,像个少妇。 张华扬听到吃饭,掏出那个没电的手机,按了几按,跑到屋里,给手机充上电。然后把脸侧过来,说,“今天不行,我得去吃火锅。” “吃火锅!?”林宇杰说,“你们班这么融洽!开学三天就聚餐!” “对,有人请我们。”张华扬说。 张华扬一边充电,一边按手机,那该死的手机,停留在电量不足的页面,死活也没有反应。几分钟像一小时一样漫长,他听见林宇杰说,“还以为你能一起吃,我们做了一大锅米饭。” “他妈的,你想说什么?赔你米饭?你个弱智。”张华扬在心里骂着人,脸上却截然相反,展示出歉疚的摸样,甚至有些依依不舍,他连连点头,说,“等下次吧。下次再一起吃。” 几人从张华扬门口走开,悻悻地回到客厅。这下他松了一口气,在床上捧着手机坐了一会儿。然后跑到卫生间,抹了一把脸,把水沾湿头发,往后捋了一把,看也不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然后冲到屋里,开机,看短信,除了欠费通知、骚扰短信之外,顶在最上面的是严佳的两条短信: 第一条,“七点,街道口,去吃火锅。连吃三天,有钱拿。” 第二条,“收到回话啊。” 张华扬开始按键盘,他先是凭直觉,写道,“知道了。您还在弄狗的事吗?警察那边怎么样了?” 然后改成,“好的。您在派出所吗?” 但最后,只发了两个字,“收到。” 踌躇和纠结太伤人的阳气,修改短信的种种心理活动,把他今天的精气神消耗完了。张华扬在床上拖拖沓沓了一阵,然后大步流星走过客厅,回头看了一眼,饭桌温馨,狗在桌下面等吃的,林宇杰盯着他,他故意不回以眼神,推门出去。 街道口街边,新店开业,人满为患,黄牛把桌子全坐满了。弄得真正的顾客在旁边排队。张华扬看到的净是熟悉面孔,是一张张产自紫菘花苑的疲惫的脸,横跨半个武昌城前来捧场。吃饭又有钱拿的好事,让这些人笑逐颜开,幸福挂满了每个人的嘴角。一开始,龙虾壳的鲜辣,最便宜的啤酒,淋满了醋和酱油的毛豆盘子,配合着街道口溽热的黑夜,将他的思绪完全接管。但他忽然从同桌的三位“临时的兄弟们”的口中收到了某种命运的信号,因为这些一同当黄牛的“吃友”们所谈论的话题,不是别的,而正是严佳。这使他觉得生活不再有什么真实可言,一双看不见的手,似乎是先让张华扬把事情干了。再紧接着,急不可耐般,让张华扬透过同桌人的口,开始从方方面面了解严佳。 “他打到你头上了?还是打你老婆了!” “反正年轻时是个混子,没少打过人。” “放屁,他年轻时就不在武汉。” “我们赌多少钱的?” “我不跟你赌,他这公司一二一三年才开的。刚开始,他开的车都不是颚牌,是粤牌。” “那他那婆娘呢?” “婆娘不是带过来的,后来才认识的。” “那婆娘奶子真大。” “严佳早把那女的玩腻了。” “玩腻了也轮不着你玩。” “打不打赌?” “怎么了,你还想无色无味把老板娘拿下?” 这时候,张华扬从一堆虾壳中抬起头,脸上是一张一圈红油的嘴,把三位衣着随便的男人扫视了一圈,眼睛像是在试探着什么,没有完全抬起。这看得男人们一起笑了起来。三个男人都是中年人,年龄凑一起,能有个一百二十岁。蹬着三双差别不大的黑布鞋,都穿着面料不同的黑裤子,上衣,一个穿红的,一个穿灰的,还有一个光膀子,手里像攥抹布一样攥着一条大紫色的透气款汗衫。就是光膀子的这位,大声调侃道:“看,小伙子一听到大奶子,就把头抬起来了。”领桌人也听了个大概,跟着一起笑。张华扬扯过卫生纸,擤了一把鼻子,然后,面无表情,对着刚上来的千张碟子,一筷子夹上去,下到油汤翻滚的锅里。这惹得男人们好不无聊。开玩笑的男人自己给自己打圆场说,“看这小伙子,是真饿了!饿了多少天一样。” “你别看这小孩,不是一般人!严佳欠他的钱呢!” “你怎么知道的?”张华扬心里刚这么想,就被人帮他把心里话转成了声音,问出了嘴巴。 “我怎么不知道,我和严佳还算近吧。” “操,那早知道不和你说奶子的事儿了。” “近怎么了?越近,越想摸那奶子呀。那肯定是个骚货。” “奶子越大的就越骚。” “为什么?” “不骚,男人就少,男人少,揉奶子的就少。揉奶子的少,奶子就长不大。奶子长不大,就骚不起来。” “严佳为啥欠他钱?” “那你得问小伙子了。” “这小孩,天天给严佳打工,帮严佳给自己还钱呢!” “这他妈什么道理,那不是欺负人嘛?” “严佳不从他工钱里扣,免费安排工作。这小孩,傻不拉几的,同意了。” “真是傻不拉几的。” “喂!慢点吃!伙计!”光膀子的男人搡了一把张华扬的肩膀,说,“你怎么这么窝囊呀!这你都答应了?” 张华扬吐了一口鸡爪的骨头,顺便“嗯”了一声,头也不抬。 “真傻!” “是啊,那句话怎么说的,滑天下之稽。” “别装文化人了,是大稽!滑天下之大稽!”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张华扬又被推了一把,这是因为那光膀子的问他,“你哪儿的人?” 张华扬说,“赤壁。” “都是湖北老乡,这么往死里欺负人呀!?” 见张华扬又埋头痛吃起来,光膀子的转而问知情的那个人。“欠了多少钱?” “我哪儿知道!” “欠了多少钱!”张华扬再被搡了一把。他的碗被搡掉了,筷子也跟着滚出了半米地。“服务员!拿套餐具!”光膀子的帮他喊道。 “你别吃了呀,哥问你,欠了多少钱呢?” “一万块钱。” “一万块钱!就算按他说的,那你干一天活,才相当于他还你十几块钱,你得干多少年?真傻,我操。” 服务员拿来新餐具之前,张华扬都坐在那发愣,什么也不干。但他那善于乱想的脑子一点也没闲着,“老子早他妈把他的狗杀了,你们这帮蠢人还在觉得我可怜呢。只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们罢了。” “报复了别人,却只有自己知道,这到底还算不算报复?算吗?”他心里一连串地想着,手上则机械地拆着新送来的餐具,给人感觉油盐不进。 “这顿饭早吃就好了,我去给你要,要不来一万也能要来八千,分我三千你还到手五千。” “得了吧!让你要,你直接替孩子做主啦!” “做什么主?” “你跑过去,第一句话就是,严哥,钱我不要了,嫂子给我日两天,你看行不行?” “你是喝她奶长大的,这么惦记那对奶子!去你的吧!”这句“去你的”,语气有些严肃,听起来分外狠毒,惹得开玩笑的男人也跟着正儿八经分析起来。但张华扬听到耳朵里,这些分析完全不是出于事情本身,倒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精虫上脑的嫌疑。 “严佳他也是个穷鬼,说实话,一万块钱,真拿不出来。” “穷鬼是穷鬼,欠钱是欠钱。谁不是穷鬼?穷鬼也可以借钱!” “呵!你等着吧,他还欠一屁股网贷呢。正儿八经的老赖。” “那他搞外包赚的钱,都干什么去了?” “倒腾他那破车啊。你说车,你再怎么折腾,就那四个轮子,能开就行了,他不,他要改装。” 一直没插上嘴的男人说,“有的人打麻将,有的人改装车,有的人钓鱼。不然呢?闲着干嘛?” “哟!钓鱼佬说话了。” “我反正是能理解人为什么爱改装车子。和我们钓鱼是一样的,很简单,迷上了。时间过得快,一钓就是一天。两个字,享受。” 到这里,男人们才正经吃了一会儿饭。但不消三分钟,光膀子的来回挥舞手臂,甩掉身上烦人的苍蝇,之后凑过来对张华扬说:“你听我的,打工可以,让他给你找个坐班的工作。这年头,介绍一个稳定工作,几千块钱,公平吧?划算吧?” “你上过大学没?” 张华扬说,“没有。” “高中呢?” 张华扬说,“没上完。” “那完了。不好搞了。我还说,让他给你找个写字楼里的工作呢。你这啥也没有。没有文凭可不行呀。你这么年轻,赶紧去搞个文凭。” “你又在这想当然!高中都没上完,说明人就没打算走搞学习这条路!” “去你的!你废了,我废了,人孩子才几岁?干啥都来得及!” “搞个文凭,让他给你介绍个坐班的工作。这不就在武汉定下来了吗?上两年半,跳跳槽,工资涨一涨,付个首付,买个房子,这才是路……”光膀子的一边剥虾,一边嘟嘟囔囔地。他说这话时,其他两个人脸上挂出一套含义深邃的微笑,让人看不出里面究竟是对美好人生路线的畅享,还是对荒谬建议的乐不可言。总之这种笑容,伴随着瓜子、毛豆的剥、嚼和吐,始终停留在那。张华扬已经吃饱了,他肚皮鼓涨,半瘫地躺在椅子上,观察他们的样子,只感觉废话连篇。 “你这简直是,给人规划起人生来啦!” “那咋了,总比他现在天天干零工好。咱们这都烂命一条,人才多大?” “要我说,你都不了解人家。人跟严佳什么关系?严佳为什么欠他一个小伙子的钱?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指导起来了。” “去去去。”光膀子的有些懊恼,他抓起自己拿盒烟来抽,也不再分享给质疑的人。他的肚皮浑圆,里面肠肠肚肚,随着呼吸微微蠕动,靠近胯子的地方,长着一丛刚硬的黑毛,看上去富有生命力。实际上,这时候他已经被旁人反驳得有些生气了,于是正儿八经地说道,“严佳也不是个东西,让人打工,替自己还钱。这一万块钱,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如果是我,他敢跟我提这一嘴,我不把他嘴给扇烂!” “你在这发狠有什么用?不知道的还以为严佳是给你打工的。” 短暂的极端的宁静之后,光膀子突然站起来,嘴里骂了一句,然后从椅子上一股脑挺身站起。那只肚子把桌子碰翻了一半,户外燃气灶,灶上的盛的火锅,菜盘,透明一次性的碗,杯子,还有烟灰缸,全都跟着晃荡了一下,有的倒了,有的没倒,汤和酒洒得到处都是,“你再说一遍!”他指着那个总跟他对着说话的男人的鼻子说。 那男人先是惊恐万分,整个人都沉在那一言不发了,但是,大家都看到,桌上的汤一点点流到他的裤裆上,估计被烫了一下,他连忙跳起来,拍着裤子,侧眼,恶狠狠地瞪着光膀子的。光膀子的没饶过他,对着他弯腰时的屁股就是一脚,随后,大骂道,“就是把脸给你给多了!” 那人没还手。踉跄着,趟了几步路。 服务员的劝架,旁边客人的惊愕,以及同为紫菘花苑的人才凑过来看热闹的样子,全都看在张华扬的眼里。他的裤裆也灌满了汤水,而他为眼前的一切感到疲惫,懒得动弹。如果不是后来服务员说,“你先起来一下。”他都不知道会坐在发愣那多久。市井的闹剧并不使他想笑,斗殴时拳头的左右挥舞并不使他害怕,一肚子的辣水、花椒和肉卷,并不使他觉得满足,他不知道是不是只有电棍才能将自己刺痛。空虚又无聊的感觉使他感到真正的害怕,因为这感觉就像死了一样。 下雨了,火锅店员工放下手里的上菜盘,跑到门店左右两侧,做着纤夫的动作,齐心协力,把带滑轮的巨大雨棚给拉开。躲雨的顾客纷纷回到原席,热闹只暂停了几分钟就恢复原状。而打架的这一桌,男人们趁着雨散伙了,各自消失在高架桥下面。只有张华扬,还在那发呆,下雨的时候,也没从座位上挪开,雨棚拉好后,他又叹了一口气,喝起桌上的酒来。“人生是毫无意义的”,他想,“就算还给我一万块,再免费送我两万块,又能如何?” “无非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无聊的人,和一个揣着三万块钱的无聊的人。真要是那样,三万块钱也会因为太无聊了,而很快地花光。我弄死那条狗,不会是因为无聊吧?” 无疑,在其他顾客的眼里,张华扬成了一个贪吃的人,流连在那张满目疮痍的饭桌上,从油水里扒拉出半盒湿了的烟,用打火机在那里烤,烤到半干,就抽上一根。就这么一根一根抽了不下十根,也迟迟不肯挪窝。他后脑勺的方向上,老板和员工都对此感到不满。一个不懂事的黄牛,死赖皮狗一样赖在那不走,导致真正能赚钱的客人在雨中排队,走了一大半。老板给严佳打电话,但电话死活也打不通。老板则亲自走到张华扬身后。这时候张华扬恰好站起来,晃晃荡荡地走了起来。 他走进雨中时,雨下得更大了。他的鞋擦起一片片水花,看上去是故意的,像小孩一样幼稚。之后走到了马路上,消失在绿化带背面。

4 第二天,张华扬照旧睡到下午,然后吃火锅。第三天,一样,准时报道。这时候,他已经把火锅彻底吃腻了。蘸料只取醋,别的什么也不加,视图用酸味来开胃。但这无济于事。几口羊肉卷和豆皮之后,他开始胃酸逆流,浑身恶心起来。这一天,他分到的工友都不健谈,他喜欢宁静的饭桌,四个人像分家饭上的亲兄弟一样,默契不言,心思沉重。大快朵颐之后,都在那里翘着二郎腿,抽烟。 但张华扬听到一句,“杀狗的找到了。”他把眼睛移到说话人的嘴巴上,心中窃喜,想到,“找到了个屁,你爷爷我就坐在你面前呢。”那人看上去三十五岁上下,长脖子上挂一张瘦脸,胡茬凌乱,右手虎口上有一道烧伤的疤,一看就是干电工干的。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但没人回他。但另外两“吃友”一齐“嗯”了一声,盯着说话的,想听他继续往下说。他却没这个眼色,或者说,没那个智商。竟然真不说话了。 “说呀!谁杀的?”张华扬主动开口说。 那人说,“就是一个叫老张的。” “当过兵的那个?”另外一个憨态可掬的男人说。 “对头。” “有可能。你让我杀狗,说实话,我不是下不去手,我压根不知道怎么杀。” 张华扬为他们话匣子的打开感到窃喜,自己只需像打火机一样点上那么一句,天就被聊起来了,而自己,就不用再说话了,就能直接开始一场主题为“愚蠢之辩”的聆听。因为讨论的不是真正的凶手,所以人们得严肃使他愈发想笑。但又因为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傻子,人们的推理又使他如履薄冰。矛盾写满了他的脸,他的耳朵高高竖起来,一颗荒唐的心也跟着悬在那。 “跟这有屁关系。杀狗,你抡着膀子往上砸就行了。” “说得轻巧。那是大狗,不是小狗。” “我在老家,杀猪放血的时候,你还在撒尿活泥巴。”一个穿白褂的老汉说。 带疤的瘦子说,“爹爹,你那是杀猪,绑起来绑好了给你杀。狗是活的,不会站那儿让你杀。” “老张怎么说的?他说了’我杀的”?” “没有,是严佳找人把他从网吧拧到派出所去了,让他做笔录。” “他凭啥?他能上门抓人?那还得了?” “老张不是之前在他门口撒过尿吗?” “那个酒鬼。撒尿我信,杀狗,量他没那个本事。” “不要小瞧了人!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说实话,那家伙,走直线都困难。” “人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醉着的!” “警察怎么说?” “两个人在派出所打起来了!现在都在里面关着呢!” 听到这,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张华扬也时隔不知道半年还是一年,头一次开怀大笑。他们一起碰了一杯,不知道的人,从远处看,还以为这四个人合伙生意做成了,或者听见美国和日本互相残杀,从地球上消失了。 “谁先打的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严佳亲爹死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上心。” “废话,那那个爹折磨他多少年。天天床上躺着,死也死不掉,烂也烂不了的。” “人老了都那样,在床上起不来,翻过身一看,肉都粘在床上了,都生蛆了,屋里面那个味,像屠宰场的化粪池一样。” “久病床前无孝子。” “谁说不是呢?死得干干脆脆的,反而招人惦记。十年八年死不掉,你看身边的人恨他不恨。” “这么说来,还是得攒一笔钱呐!” “攒了也白攒,到最后都让儿子女儿偷去了,抢去了。” “老子捂在怀里!他来抢!” “你半截都入土的人了,还这么傻呢!打个比方,你儿说,掏钱把爹,送你上医院,马上治好咯。你不给?你说我要烂在家里?” “我儿子都多少年没回来喽!” “等你干保安干发财了,或者彩票中了,他指定闻着味儿就回来了。” “去你妈的。” 听到去你妈的,张华扬赶紧抬眼观察,但索性,这桌人脾气都好。就连骂人,脸上也笑眯眯的。嘴上调侃,手上也不忘碰杯。碰杯也都带着他。四个人不停地碰,不停地喝。很快,醉意又笼罩了饭局。这里离珞喻路十万八千里,他即不怕遇到室友,也不怕遇到严佳,他开怀地把头仰着躺下去,看见天上夜空灰暗,城市灯火扑朔迷离。血全涌到脑袋上,他觉得醉的滋味受用无比。尽管老板走过来,嘀嘀咕咕了什么他听不见的东西,但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反正最后一天了,咱们管球他呢。还把咱赶走不成?” “就是,继续喝!大不了自己掏钱。” “自己掏我可是不给。一分没有。” “我是说,如果再要酒,咱们自己掏。” “不要啦,够啦,这还两瓶多呢!” “你在脑门上纹个抠门吧!” “纹身?你们猜严佳背上纹了个啥?纹了个过肩龙!” “就他?他那条命能扛得住吗?过肩虫他都扛不住!” “以前,人也是混社会的。扫黑除恶,进去多少团伙?严佳为什么好好的?这命还不硬?” “跟命硬不硬没关系,是他没赚上钱。人扫黑除恶的专家来了,一看,这么个穷鬼,有啥好扫的?关键,他还给大家发活儿干,政府巴不得这样的人再多一点呢!”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 “他害你什么了?” “小孩我问你个问题。为什么紫菘花苑只有严佳一家店活着,所有人都找他要活儿?” “不知道。” “或者,下次,你不是去干保安,或者去拉电缆吗?你把老板微信加上,你自己直接找老板,你就说,老板有活喊我,随叫随到,你看老板理不理你。” “不理。” “为什么不理?” “让严佳发现了,所有老板都不敢让我干了。” “对啊,你不是心里门儿清吗?严佳凭什么?” 老头把大家问住了。许久都没人搭茬。老头得意洋洋地说,“严佳一点点打出来的!人以前手下是有打手的!还他妈好人呢。” “这我真不知道。” “现在,紫菘花苑就是严佳的地盘。他不赚钱,那是他太能造了。再加上身边养了个婊子,成天霍霍他的钱。要不然,你比方说,拿给我来干,我一年就能攒一百万。” “爹爹,你小声点!” “严佳的眉毛,眉尾稀疏,那是散财眉,这辈子一毛钱也兜不住,成不了大事。但是让你这种小刺毛崇拜崇拜,还是随随便便的。” “他那女人很能花钱?” “你们没见过,那花枝招展的,像是咱们这儿的女人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省长秘书!所以,我觉得杀狗的不是咱们干短工的,干短工的杀他狗是图什么?落不着好处呀。肯定是他的同行,干包工头的同行。” “有道理。那杀狗也没用啊,狗死了严佳照干呀。” “错,这是先给个下马威。以后指不定还要怎么弄他。人在暗处,严佳在明处,想怎么弄他就怎么弄他。” “严佳真要不在紫菘花苑干了,咱们可就喝西北风咯。” “看他怎么弄吧,要我看,他不把人扭到派出所还好。扭到派出所了,还被关起来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哦,你严佳连个警察的关系都没有,你还混个球呢!” “严佳真应该把您顾着!当个军师!” “军师谈不上,吃的盐比他吃的米饭多一点就是了。” 年轻的敬了老头一杯。老头也欣然接受。这干干的两大杯下肚,两人彻底醉了。重新锁上话匣子,开始贪婪地吸氧,缓解醉意,不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头对着头,互相交枪投降了。张华扬两个手肘架着头,抱着他那颗沉甸甸的头不住地叹气。他也喝多了,浑身的奇思妙想围绕着那个中心事件旋转着,跳跃着。那不详的东西披着一层狗的皮,但里面裹着的还是黄芝佳那副婊子的骨肉,但是,当他揉着太阳穴进一步定睛去看,好像黄芝佳也只不过是一层皮,里面还裹着什么自己前所未知、不曾会面的新东西。他用思维的摄影机,绕到黄芝佳那具裸体的身后,果然发现了一个拉链,从屁股尾骨的凸起上,一直密密地缝到肋骨附近,他惶恐了,也感到被欺骗了。但当他伸手去拉那个拉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意识没有手,只能看,不能动。任凭他把视角凑得有多近,甚至能见到人皮的厚度,闻到黄芝佳身上那股婊子的沐浴露味道,拉锁还是不动分毫。他急得喊了出来,但就连声声奋力的吼叫,也不能使拉链颤动。他急得哭了出来,但拉链也不在这哭声,没有丝毫地软化。他把杯子碰翻在地,身体一软,跪在地上,玻璃扎在半月板里,血流在地上,伤口里全是油泥和灰尘,他痛苦地闭着眼睛,但眼睛里那个鬼日的大拉锁没长鼻子,丝毫闻不见他的血腥味,也不关心他肉体的献祭。 如果不是有人扭他的肩膀,把这可怜的小伙子从情场失意似的狼嚎和自虐中救起,整个火锅店的生意都要受到影响。一开始,服务员注意到他时,他还只不过是一桌不胜酒力的、垂头丧气的男人中的一员,在那里闭着眼睛唉声叹气。但后来,他满地的血和哭声,把桌上的男人都吓得酒醒了,抽出餐巾纸对他束手无策。他的身体像大理石一样坚硬,性子像发情的驴一样倔强,所以他们才找来店里最胖乎乎的那个实习生,对他进行一番推拿和柔术一样的掰弄。 张华扬睁眼之后,发觉自己半斜在胖男人的肚皮上,男人的手从自己两侧腋下穿出来,在自己胸前握在一起,前后地挤压。这种感觉就像躺在充气床垫上,柔软但带着性别上的恶心,他连忙一呕,一块骨头从食管里飞出来,掉在火锅里,浮上油面。 “看!这么大一块,能不脸白吗!” “差点死了。他救了你一命!” 张华扬剧烈地咳嗽着,从男人那对奶子的缝隙中逃出来。他双眼血管通红,泪水婆娑,食道可能划破了,伤口上还有辣油,他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暂时用手势道谢,踉跄着往外走。 “先别走呀!今天领钱呀。”老头故意把声音压低了,赶上来和他耳语。 一听到领钱,张华扬又乖乖地站住,然后往回走。周围围着都是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看上去像心里悬着的事放下了,但张华扬坐下之后,又猛地回头看刚才那些关怀的脸,尤其是人们转身之后各回各位时的表情,就明确地发现:那些表情不是担心,而是一种“怎么没给他憋死”的失望。尽管这些失望是以腼腆的笑意作为呈现的。更进一步地,他忽然感到,人们的灵魂普遍干枯、龟裂,美味又免费的火锅和酸梅汁已经无法浇灌一块块贫瘠的土地。只有亲眼看见一个什么人大出洋相,甚至暴死在面前,才有可能令这些心灵收获甘霖。“让你们这些傻屄失望了。”张华扬心想,“爷爷没死在你们面前,你们吃饭都不香了,狗日的东西,还在那里笑呢。” 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人,自豪油然而生时,“我愤怒,我就把狗杀了,杀得好,杀得妙。我没杀人,不是我不敢,不过是一种高明的选择。而你们的愤怒,只能以看见别人在火锅店被骨头憋死来解决,这是多么的懦弱啊,这是多么的可怜!想看血,你们不敢自己提刀。想见识刺激,你们不敢自己动手。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偷也不敢,抢也不敢,杀也不敢,和猪圈里的猪看着兄弟被拉走杀了,有什么区别!和羊圈里的羊,看见狼在自己脚下吃自己兄弟的心肝有什么区别!就该你们做又脏又累的活!”,张华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像领导视察一样,在饭桌之间行走,把手背在后面,在一张张桌子前面停顿。脸上挂一套惝恍迷离的神采,脸色煞白,供血尚在恢复,人们都觉得他怪,不敢与他对视,只能任由他呈现一副人民表情检察官的滑稽摸样,“你们不洗碗,谁来洗碗。你们不扎钢筋,谁来扎钢筋?你们不擦甲板,谁来擦?你们不去打螺丝,谁来打?你们不当保安,谁来当?你们不任人宰割,谁来?我管你们是谁的兄弟,是谁的父亲,你们和你们的兄弟你们的父亲一样可怜。你们不做脏活累活,谁来做?就该你们来做!就该你们来做!觉得钱少吗?应该的,朋友!觉得苦吗?应该的,朋友!觉得生活没有希望吗?那就对了!” 不消三分钟,经理摸样的人把张华扬“喂”的一声叫住。他跟着他穿过了后厨,来到消防间旁边的办公室里,里面已经有人在领钱了,笑眯眯地拿着百元大钞一个个走出来。张华扬坐在沙发上等,看见一个胖女人面前放着三捆钱,两捆一百的,粉粉的。一捆二十的,橙色的。另有已拆了的两捆,在手里发牌一样地算账,数钱。张华扬前面没人时,他站起来走上去,领到三百三十块钱。张华扬把钱放在手里,说,“我应该是三百六。” “什么三百六?都是三百三。” “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长得帅一些?”胖女人嚼着口香糖,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张华扬。 张华扬认为她不知情,是无辜的,所以点了点头,好声好气地解释说,“严佳扣他们的钱,不扣我的。严佳从他们每个人头上扣十块钱,三天就扣三十,但他不能扣我的。三百三加三十,三百六。” “是吗,为什么不扣你的?”胖女人掏出钱包,翻找领钱,数出三十块,说,“你俩说好了?” “他欠我钱。” “他欠你钱!?”胖女人抬起一副怀疑的眼睛。一只攒着一张二十和两张五块的手,迟迟也不伸过来。 “是的。” “你不说他欠你钱,我还差点被你糊弄过去了。他能欠兼职的钱!兼职不欠他钱就不错了!” “他怎么不能欠我钱?” “快点吧!酒劲儿上来了,回屋里干娘们儿去喽!”门口挤着的人力,一个醉汉大叫道。 “别喊!喊什么!”胖女人扭头喊了一句,然后转过来。双手叉在胸前,那三张钱也顺势被她捂在了右边奶子上。而这时候,张华扬已经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你给严佳打电话。”张华扬说。 女人眉毛挑了一下,身上前后晃了晃。看了看桌上的座机电话,突然,自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钱往桌上一扔,语气突然变得柔软,“得啦,信你信你。” “没想到严佳还有债主呢,还是个给他打工的债主,我去。快呀!小伙子。” 张华扬闭上眼睛,又睁开,像手里拿了把枪一样,说话气充志定,“打电话。” “唉哟,还生气了,信你信你!快拿着吧!免费吃三天,还赚大钱,这活儿比我们好多啦。” 女人把钱往桌子前面又推了推。但见张华扬一动不动,又见门框上上下摞着几个看热闹的脑袋,脸上有些挂不住,又说,“就三十块钱,小伙子,给你呀,给你呀!拿上,走了呀!” 张华扬从沙发上跳起来,双手一起朝上,又一起落下,像那个西藏转山磕长头的动作一样,两掌大拍桌子。“嘭哐”一声,桌上的一切都弹起半厘米高,连带的是一声“打电话”的怒喝。女人先是僵化了,看着张华扬的身体倾过来,一张血口里流下血和唾液的水,滴在桌子上。她吓得尖叫起来,带着点延迟,也跟着喊了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皮子震得乱颤。她几乎被吓哭了,嘴里拐着弯溜出一句什么听不清的祷告,但是被张华扬给打断了。张华扬拎起那只红色听筒,往桌上再一拍,什么零件还是塑料碎片磕得飞出来。女人泪流满面的时候,那张肥腻的脸上滚过小女孩似得委屈的时候,一个念头却冷不丁地滚过张华扬的脑子,“我也就只能对着这种母猪一样东西发火了。我只敢这样,对吗。我只敢杀狗对吗?我难道不是黑缝里的蟑螂,偷吃那些我可以吃的东西,对阳光下的真正的美味箝口结舌。” 他把胯从桌檐上挪开,把电话塞回座机。然后拿起一捆一万块钱重量的钱,在手里颠了颠,那捆钱在他手心里旋转了七八二十度,足足两圈之后,正反两面都沾了他的手汗。之后,他把钱扔到一边,一把摸过那三十块钱,塞到自己兜里。朝门口的人堆挤进去。人都给他让道,一个服务生和一个戴高帽的大厨正往来赶,但见了张华扬,也没拦他,而是往墙角靠,让出道来。厨师嘴里骂着什么脏话,但张华扬没有回头。 他从走到一个分叉口,右边通往客人吃饭的大堂,左边是一个通道,他从左边走,通道通往整栋楼的后方走廊,一出去,新鲜空气覆盖了他,几个穿着制服的服务员和厨师在那蹲着抽烟。张华扬身边,盛满了红油和泔水的塑料大桶装了足足五桶,连城一排,在夜里静静地发酵。他盯着那些桶和桶里的东西,丝毫不感到恶心。因为他的心里正在为刚才的发火感到后悔,心想刺激了一个无辜的胖婆娘。“天生的会计,老板把活儿放在她手里,真叫人放心。她看起来,就像这辈子只知道算账和吃。我却把她吓了一跳。这种吓唬,又有什么用呢?她既不会怕我,也不会改变什么性格,只会觉得这是倒霉的一天,晦气的一天,遇到了一个傻狗,朝她狂吠不止。” 张华扬闭上眼睛,仰天呼吸,使那些抽烟的伙计都感到很怪,在旁边嘁嘁嚓嚓地窃窃私语。他们看见,这个小伙子屁股兜里夹着百元大钞,朝马路上走,一副垂头丧气的。他先是醉哄哄地翻过了绿化带的栏杆,在灌木丛里淌水一样地划步出去,然后蹲在路牙上不动了。突然,又来了什么兴致一样,悠然回魂,两个健步,跳上了公交站台,伸着脖子查看站牌,之后满意地站在那等起车来。 张华扬没有回家,因为这条后巷让他想起的,是挤满了外卖员的另一条后巷,和那个甜美如乡的免费露天酒吧。他知道,如果真的要结束这种煎熬,也就是,自首,如果真的要自首,也不是直接向一套法律书自首,向一整套流程完备的程序自首,向若干个司空见惯的老叔叔自首。他要先向一个活人自首,最好,这个人还能称得上是半个朋友。只有一个人先判断他有罪,那本书才可以判断他有罪,毕竟,书是人写的。 而在武汉,这个活人,可能只有那个纯粹活在记忆中的伍哥了。那可是汉口,汉口和武昌有长江隔着,平均一千三百米的宽阔的江面,心狠手辣,每天都杀人,也当然足以隔断大部分的人间的秘密。

5 五〇三路乃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贯穿武昌、汉阳和汉口的公交线路。站和站之间隔得相当远,司机显得心情愉悦,把车开得飞快。长方块似的八轮大车,始终在路面上飞驰,只消二十分钟,就从街道口开到黄鹤楼。夜灯初上,到处都泛着灯黄。上长江大桥的时候,能看见汉阳门,只不过张华扬不知道那是汉阳门。下大桥的时候,能看见晴川阁,可张华扬对晴川阁也一无所知。他的眼睛里虽然滚过古建筑、现代大厦、一座座小公园、宽阔的江面、江滩上如蚁的游客和高架桥,但他的心思完全没用在眼睛上。这些图像之所以沦为大脑所废弃的信号,是因为他的心里始终默念着一个词:“够了。够了。够了”期间夹杂的是一些转瞬即逝的臆想,“也许监狱能结束这种痛苦。监狱里的无聊是肯定的,如果关上一段时间,再放出来,说不定觉得世界新奇又有趣。会吗?”他把胳膊搭在窗户外面,在玻璃上跳指头舞,风吹得他睁不开眼,而且口干舌燥。他旁边坐着一个老家伙,他一开始都没注意到他,直到他说话: “可不敢把手放外面,不安全!” 张华扬扭头,看到说话之人弱不经风,像个游手好闲的赌徒。估计是背着汉阳的老婆,远赴武昌打完麻将回家的。“非常安全。”张华扬接着说道,不过他那副神情却像一位把知识点讲腻了的老师,给留级几十载的老东西上课,完全不带着脾气,“你看,我的胳膊只伸出去一点,超出车身不到二十厘米。但是你看车头那个后视镜,那么大,那么长,超出车身至少四十厘米,如果有危险,比方说,这辆车和别的车开得太近,就像你担心的那样,我的胳膊会被挤断,掉在路上,那也是那个后视镜先挤坏,先掉在路上。因为它伸出的长度,远远大于我的胳膊。可是,我从小到大……不说我,你比我活得还长,你可曾见过一个公交车的后视镜被撞坏了,掉在地上?如果没见过,那我的胳膊怎么可能有什么危险呢……”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这样很危险,我善意地提醒你……”老先生喃喃地说。 张华扬不知道怎么回事,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嘴里嘀咕着说,“什么也说不通!能说通什么呢?已经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了,还能怎么样?已经是这么小的一件事了,人跟人的差异却这么深,这不是差距,是差异!是差异!差距是可以追的,可差异则不同,差异,用三天三夜的泥石流也填不满。” 这时候,老先生从他旁边站起来了。因为这个小伙子说话时古怪的神情,捏紧的拳头,脖颈上的血管,都使他感到毛骨悚然,完全后悔于刚才发出的关心的批评。老头换座位坐到前面,又听见身后传来悠悠的说话声,“就这样,你还指望有人能理解狗的事。算了吧,青天白日梦。难道还会有人跳起来,鼓掌,杀得好!杀得好!”于是老人家第二次起身,换到了司机后面。张华扬从后面看着他走不稳路的样子,恨得牙紧。 车子钻进龟山景区的山路,不做停留,事实上,在汉阳,它只在琴台停了一站。绕这么一圈,只是为了上汉江桥,从汉阳去往汉口——因为长江大桥连接的是武昌和汉阳,而不是汉口。下桥后,红绿灯多了,顺着中山大道开了二十分钟,右拐后,在民权路上怠行了又二十分钟,才终于拐上沿江大道。一座座码头排开,沿江绿道上射灯摇晃,张华扬在船型码头大楼前面下车。过马路后,走几个路口,拐进一元路,他看见了那个外卖员进进出出的小巷,门口扎着一簇电瓶车,他原本应该像耗子闻到地窝门口的腺体标记一样,滑溜溜地窜进去。可他的眼睛不可控制地被巷口正对面的一对男女吸引去了。 男人正是他要找的伍哥,而女人,恰当的说,是身高一米七上下的女孩,他从来没见过。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踩在一双亮晶晶的银色高跟鞋上。男人普遍具备一个本领,就是发现一条街上其他男人视线的焦点是什么,张华扬也具备这个本领,实际上,他病态般敏感的心还放大了这种本领。他狡猾地、带着批判地去观察所有男人,骑自行车的,在巷口闲聊的,系鞋带的,耍酒疯跳舞的,靠在树上的男人,看起来各有各的事干,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和自己一样的动物眼睛,有没有在偷看那女孩,看了几次,是如何为一次两三秒的注视制造契机的,是如何假装漫不经心的,张华扬心里门清。他一方面享受着这种抓住男人们心里的小九九的上帝视角的恶趣味,一方面又听见自己心里传来诸如“你不也是一样的东西吗?”、“你有本事就一眼也别看”、“你的眼睛上都发出鱼腥味了”之类的声音。他对自己心里的判官早已感到厌倦,“停停吧,闭上你的嘴。你让我自首,我已经答应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 张华扬站在一个小卖铺的前面,先是转身俯察烟柜,买了一包烟,然后不经同意地坐在烟柜旁边的破电脑椅上,卖烟和水的老妪抬眼瞪了他,但他没有察觉。现在,烟柜和梧桐树树干把他隐藏得很好,他一边抽烟,一边抬起头来,看向街的远端。与此同时,老妪正殷切地关注着这位不速之客,几秒之后,她便惊讶于他脸色的转变:因为正当她分析着他整个人烟熏火燎之下的绝望感来自于何处时,却从他的脸上看见了升起的欲望,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火光。她看见他毛孔紧缩了,嘴唇停止了颤抖,眼球上蒙起一场浓雾,浓雾又化成水膜,紧紧地覆盖出两片亮晶晶的神光。小型电视机挡住了老妪的视线,备受痛风折磨的寒腿,使她懒得起身一探究竟,索性只盯着张华扬来看。她这把破椅,放在这完全是基于某种寄托,自己不坐,也不打算给人坐,毕竟这椅子的朝向也十分别扭,对着门框,和门框没有间隙,更像是一种拦人的东西。 可是,受他雕塑似庄严的神态影响,她不再力求快速把他赶走。她进一步看见,尽管他的腿别扭地撑开在门框上,尽管他手上的烟灰不断地烧长,而那对夹烟的指头,早已经成了不怕烫的铁棍。他身上悠悠的火锅味传进她的鼻孔,他瘦得脊柱清晰,耳后的脖颈上也正在降下汗滴。她完全不明白状况,只任由时间停在自己和他的,一新一老的两张脸上。不知不觉间,年轻时钢琴教师的记忆覆盖了她日夜收银的麻木,一双曾属于自己的钢琴手在老妪心里奏响了,可他仿佛听见了琴声一样,耳朵动了一下,听了十几秒之后,突然迅速地朝她转头过来,这把她吓了一跳。也戳破了她不着边际的梦。老妪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张华扬则垂头丧气了一会儿,看见烟只剩下一口,抽了最后一下,然后弹到树坑旁边,跳起来,上去把烟踩灭,离开了老妪正方形的这一框视野。 张华扬走到巷口,他想让伍哥注意到自己,以避免自己需要过马路站在那个女孩半米处的麻烦。这种麻烦,具体说是自己身上的汗,火锅味,烟味和不用照镜子就知道的疲惫得可怕的脸。幸好伍哥很快看见了他,朝巷子指了指,意思就像是“你先进去。” 张华扬放心地朝巷子里走,穿过空无一人的长道。在后院入门的地方,密密匝匝地挤着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全是外卖员。他跳起来寻找记忆中的啤酒桶,但一无所获,落下来的时候,踩了别人的脚,连连道歉。他往人堆里挤,向看看里面在干什么,但只有外圈人给他让了位置,里面的人用屁股跟他较着劲。他现在被夹在屁股和肚皮之间,愈发感觉自己弱不经风,几乎要悬空了。但这里好歹能看见里面的东西,最内圈的人正轮流传递着一个红色的打火机,每传到一个人,那个人就屏气凝神,“啪嗒”一按,见火苗冒出来,那个人才如释重负,传给下一个人。其中站着一个爱起哄的人,身穿黄色制服,手肘黝黑,戴一顶红色鸭舌帽,手里握着一瓶打开的啤酒:“下一个!下一个!” 火机传到一个矮胖的穿白短袖的肉脸手里,那人已经醉得不行了,闭着眼睛,恂恂地按下,人们都调低了嗓门,然后唉声叹气地大发牢骚。“哎!下一个!下一个” 火机传到一个穿黑立领的人手里,那人撇了撇嘴,荡悠悠地玩弄着火机,在手里转了三转,潇洒地按下,按出一瞬的寂静。之后是震耳欲聋的哄笑,人们欢呼着大叫:“喝!喝!喝!”那人摆上一套痛苦的表情,在那里检视火机,上下翻面儿地打量。那个起哄的头子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火机,给他换上一大罐啤酒,塞到他怀里,荡漾出来,洒了他一身。 “看啥呢!喝你的!” “这打火机都没气了!”那人拿着啤酒,刚端到口边,又不痛快地为自己辩驳着。换来的是千夫所指,围着的人更密了三分,大家跳起来驳他,各式语言汇成听不懂的嘈杂。唾沫星子掉在张华扬的脖子上,这时他也成了乐醄醄的一员。 起哄的头子推了那个倒霉蛋一把,装出一副军队教官的神态大吼道,“废话!有气儿的打火机,谁点不着?”他扭头拨开几个人,这时候张华扬才看到人群把搬来的啤酒桶坐在屁股下面,完全挡住了。起哄的头子从两三个裤裆下面接了一扎杯啤酒,走过来说,“就凭你放的这个屁!再加一杯!谁赞成!” “加一杯!加一杯!加一杯!”人们没有说反对的。 “快喝!没玩钱算你赚了!” 那人不情愿地,左右手各握一杯脸一样大的扎杯,一副扭捏的样子使人们又气又笑,气是嫌他慢,笑是他喝酒时,啤酒流到他裤裆里,染成一片三角形,又从他的裤腿里漏出来。 “全他妈流到地上了!你再往外吐?再吐再加一杯!” 那人不再投机取巧,强忍着喝罢,赢得了人们的欢呼和掌声。 “好!继续!继续!” 正当张华扬笑得脸酸、声带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时,那个心底的声音,又在人声鼎沸时,钻过人堆的缝,单独找到他,泼下一盆冰水,“还在笑,还有脸笑的,你是来这里玩的吗?”他一听见这声音,就脸色大变,摇着头,晃着脑,想把什么甩掉似的。他开始往更里面挤,摩肩接踵,交换汗水的黏腻,使他徒生恼怒,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打火机,它还在人手中传递,打出来的火苗微弱至极。 “让一让!让一让!”张华扬叫唤着。 但没人能听见他,也没人搭理他。任凭他把那瘦胳膊怎么往前伸,举着手招摇。任凭他怎么喊着,“加我一个!” 火机一次次传递,内圈的人已经玩出了经验似的,拿到火机,气定神闲,点燃后,挑着眉毛洋洋得意。 “我赌三百块!”人群里突然传出叫唤,大家四下里用眼睛找人,找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后排神头鬼面地叫唤着的张华扬。听到这叫唤,人们都扭头看过来,张华扬的眼眶里,一下子冒出三十多张粉嘟嘟、白花花的脸,连视线都亮了起来,起哄的头子推开两个人,走过来,揉了一把张华扬的头发,说,“你谁家的小孩儿?” “赌不赌钱?”张华扬说。 “这儿没玩过三百的。”起哄头子扭头看了看人们,人们的眼神普遍换上了一种敌意。看上去想把张华扬给瞪死,好让游戏恢复秩序。 “我身上就三百。”张华扬说。他显然会错了意,起哄头子嚼了嚼嘴里的槟榔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扭头问,“谁玩钱?敢不敢?三百块!” 没人回应。起哄头子说,“一百!谁玩一百的?” 还是没人回应。起哄头子把头转过来,对着张华扬甩手背,看上去意思是让他把嘴夹紧,赶紧消失。但突然,刚才那个被罚一杯的哥们一边掏着兜,一边拿出一张湿溜溜的钱,“一百!来!他妈的,来!” 人们眼睛里的仇意一下就消散了,转而成为集体的兴奋。大家吹口哨的吹口哨,推人的推人,拍着张华扬的屁股,搡着张华扬的肩膀,三下五除二,张华扬已经掉进了人堆的正中央。哄哄闹闹中,人群已达到紧缩的极限,打火机也被挤得掉在了地上。起哄的好不容易弯下腰,但太挤了,他发着火,把打火机捡起来,大骂到,“让点儿位置!没钱往前挤什么!让这两位爷来!”之后,他活像拳击裁判,站在张华扬和湿衣的醉汉之间,用衣服擦着打火机上的啤酒沫。 “你看!都湿了,让你们挤!” 有几个人掏出打火机,举到天上,纷纷大叫,“用我的!” “我这儿有!” “裁判”喊道,“滚!你们那都是新的,有什么意思!”然后对两个“拳击手”说,“这个刚才掉地上了,沾得全是酒,估计打不着了,我先试试能不能打得着。” “用不着!”张华扬喊道,“直接开始。” 起哄头子先是愣了一下,又长长地“哟”了一声,不只是嘲讽,还带着点敬佩。“好!直接开始!你先把钱拿出来。” 张华扬从屁股兜里,掏出三百块钱。直接拍在起哄头子的右边胸上。只这一推,力气失控,起哄头子感到,面前这个满脸病态和愁苦的人,手掌骨头竟像石头一样硬!他看上去有些生气了,按住险些飘飞的三张钱,拧着眉毛死瞪着张华扬,眼睛上漏出下三白的部分,头微微点着。正当人们以为他要发火的时候,只见他从自己屁兜里掏出了一个钱包,数出一张一百块,一张五十块,一张二十块,三张十块。他每捣鼓一下钱包,人群中的嘈燥就减低一分,等他数毕,那种嘈杂已彻底转变成交头接耳和零星的咳嗽和鼻息。 “那来,加我一个,我俩赌你一个。”他说话时,冷酷而带有杀气,“谁先?” “我先。” “好。”起哄头子的这一声好,被极力地拉长了,里面并存着挑衅和尊重。之后,是三声急促的“好好好”。他把五百块钱高高举起,仿佛在给众人展示一样,放下手后,他把打火机递给张华扬。张华扬接过打火机,感觉一面热乎乎的,一面又冷冰冰的,沾满了前人的手气和啤酒的湿润。他把大拇指放在点火按钮上,把手轻轻一抬。四下瞬时万籁俱静,连衣服的摩擦声都匿迹了。 他想到,“能点着,我就自首。点不着,我就不自首。”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想到,“为什么不是反过来,能点着,就不自首。点不着,就自首?点着和自首有什么关系!”他感觉自己拖得太久了,就心虚地抬眼看看旁人。人们的眼睛里,包括最靠近的两个人,普遍都传来无限的宽容,好像可以等他一辈子似得。更远处,人们的笑容半凝在那,他扫视着,头转得飞快,他看向谁,谁的笑意就活了,对他投来看猴戏的那种神态。他咽了一口,把神思重新聚焦在那个轻飘飘的火机上。 “还想用三百块钱和一个小把戏来洗脱自己的罪!我的天,你是何等地可怜!”他的苦闷痛击了腿上的神经,一种缺血的眩晕袭击了他,他蹲下来,自然地半跪在那,把握火机的那只手肘搭在膝盖上。“别想了,就这么定了,全部按照直觉来,点着,说明光亮还属于我,无罪。点不着,光亮抛弃我,有罪。”这个念头一旦确定,大脑传来一声锤音,拿到命令的神经重重下发使命,直达他大拇指的肌肉和骨节,肌肉细胞们接到圣旨,立刻鼓着腮帮子协同发力。指头开始下压,他听见了火机上传来微弱的喷气声,指尖的阻力越来越大,指甲盖下的血色越来越白,“咯吱咯吱”的下压声穿透了整个身体,突然,“啪”的一声!人群彻底炸直沸腾,墙在晃,地在抖,声带在震裂,喊叫从前后左右同时传来,张华扬被挤地半躺在地上。 他的手死死地忘记了松开,打火机扎进了他的手掌,不但火苗不屑于见他,就连气流也彻底耗尽了,它现在不过是一坨空虚的塑料块。 “我也来!我也来!”人群里传来纷纷攘攘和更多的跃跃欲试。 “还有没有钱?少爷?”除了眼睛里轰然倒塌的神韵,人们把张华扬的一切都扶了起来,供着他的身体,让他板正地立在那儿。 “问你呢!还玩不玩!” “拿钱出来呀!你不是要玩吗!” “让他喝!” 有人从张华扬后面递过来一大扎啤的酒。这时候,起哄的头子替他接过啤酒,捏了一把他脸上的肉,“喂!傻了?有钱也不能这么花!我替他喝!” 张华扬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只感觉前一秒还是半跪着的,现在已然被几只大手撑着、拉着、拽着,飘在半空中。他说,“好,钱都归你了!” 接着他往小院里走,人们给他让路,没有一个不主动避开他的。等他走到外圈,又听见人堆里传来几句叫嚣,“谁还玩钱!?” 他找到上次坐过的马扎往上一趟,院子的电线和插座早被踢歪了,踩坏了,他仰着头,看见头顶被屋檐割成方块的天,云和月恰在其中。深深的困意造访了他。而他一直点着头,把还蜷着的手掌展开,盯着里面沾满手汗的打火机,不停地对自己说,“我知道了,我知道。” 他走之后,门口的人堆熄火了似得,闲人两两三三的从上面剥落,有的走了,有的进院子坐着,不忘在远处看一看张华扬。最后,最中心的大酒桶上坐着的人,也满脸无趣地跳下去了。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渐弱渐远的阵尖笑,还有吵架声。热闹很快就彻底解体了。张华扬看了看手机,又是晚上十点半了。他自己走到木桶边上,拖着那半空的大桶,物归原位,从窗台上抽下一次性杯子来,灌自己的酒。他花了好长的念头来心疼那三百块钱,一直劝自己“就当请人喝酒”。后来他彻底喝多了,三百块钱放诸脑后,就回到躺椅上,蜷在那闭上眼睛,彻底昏迷不醒了。

6 整个睡着的期间,他偶尔被尖锐的笑声,木桶被晃动的声音,还有一些突袭的冷风给吵醒。梦境断断续续地,每次短暂地一醒,就全部忘光。直到他听到警笛声,他才机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时候院子里漆黑一片,四下里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的一块破毯子掉到地上。他快步往院门走,刚看到黑暗处一抹白色,是少女的连衣裙,旁边漂浮着一颗橙晃晃的光球,是伍哥手里夹着的烟头。伍哥和那个少女懒洋洋地坐在那,正盯着他窃贼似的步子,憋着笑。 “干嘛呢!”伍哥说,“过来坐。” 张华扬坐过去,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他故意不把视线往明明近在咫尺的女孩脸上看,只不停地揉着他浮肿的脸。 “听说你在这撒钱呢。发财了?” “没有,我们玩了那个打火机的游戏。” “我知道。我不让他们在这儿玩钱。谁玩钱,谁就永远也别来了。”伍哥把烟按在烟灰缸里。 “嗯,我知道了。”张华扬说,他想说一句“对不起”,但不知出于什么,他觉得道歉是尴尬的事,实际上,根本是难以启齿。于是他始终就低着头,像在认错一样。然后他听了一会儿他们的交谈,期间,透过空气,闻见一阵香味,他知道这是女孩身上的味道。这是一种直觉,因为这味道穿透他的鼻孔,这味道的浓淡程度,也随着她摇晃的大腿和悠闲的脚踝一起晃动。现在,他满眼都是她那对白色的脚弓。 “后来呢?他把刀放下了?”伍哥说。 “我忘了。反正我只能一直和他聊,只要很长时间没说话,他就问我会不会报警。我怕他以为我还是会报警。” “持续了多久?” “早晨九点一直到下午两点。” “这么久!”伍哥又点起一根烟,显得兴趣盎然。他不看张华扬的情况下,把烟递给他,把火机点着,往他这边伸过来。他的注意力全在女孩身上。张华扬抬头捂住伍哥的手,护住火焰,然后嘴巴嘬着,把烟吸燃。就在这个片息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女孩的脸。她眉眼低垂,一副淡妆,被桌上的蜡烛照得迷离悱恻。只见,那张嘴继续开口,温润的嘴唇,像蘸满了糯米酒,使声音也熏陶出淡淡的醉意。 “没办法,没话题也要找话题。我只能表现得我也很痛苦。我说我有抑郁症,有躁郁症,然后我还故意很邋遢,不停地抽烟。他一开始还想动我,我像哥们告诉他,改天,然后说我来大姨妈了。他说给他看看有没有血。” “那怎么办?” “急中生智呗。我说我有炎症,很臭,不想给他闻到。他可能想了一下,被我恶心到了,就没在提。” “九点到两点,五个小时!你们聊什么能聊五个小时!” “我把钱转给他之后,像哥们儿一样,给他倒水,煮泡面,问他有钱了怎么花。他说这钱只会花给他女儿,他把钱包打开,里面有他女儿的照片,一个小孩,在那弹钢琴。然后我就跟他讲我小时候,也和这个女孩一样,也被送去学钢琴。其实我根本没碰过钢琴,但我必须让他觉得我也是个小孩,让他想起他女儿,他至少就不会再动我了。” “最后他就直接走了?是怎么走的?” “不,他本来走了,又回来了,让我跪下,给他磕头,让我保证不会报警。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能发的誓全都发了一遍。所有毒誓。然后他还说,保持联系,要我每个月和他汇报。” “还他妈磕头!” “我把头狠狠往地上磕,我觉得他听见声音才能相信我。他说磕三个,我直接磕了十几个。反正怎么狠怎么来。他把我扶起来。” “汇报什么?” “我为了和他交心,就说我有一个目标,就是学画画。我给他看我画的画。” “他确实是和在那交起心来了。连女儿照片都给你拿出来了。” “对,他说他老婆死了,自己得病了,干不了重活,在家混吃等死,看直播才看见我。他知道我大概能赚多少钱,而且只他还挺慈悲,说已经想好了,只要我存款的三分之一。说不会影响我。” “判了几年?” “二十年。” “活该!” “我觉得他不会真心认为自己做错了。反而会觉得我把他卖了,我不讲信用。” “去他妈的,谁还跟他玩江湖,桃园三结义呢。磕了头,还免费送他二十万。” “所以我觉得,二十年后,他会想方设法找到我,见面就把我捅死。听我律师说,这种人,如果减刑个几次,十二三年就出来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 “这不像电影,一个仇记个几十年,十年,人早就关傻了。” “我觉得关不傻。而且,直播间还有人说我不讲义气,说我骗人?说我把那个孩子给毁了!二十年没有爹!”女孩说到这,哭腔难以抑制地涌上喉咙,人也撑不住,俯在自己的膝盖上。 “网上什么人都有!你看那干什么。”伍哥悠悠地安慰她说道。“怎么样网上的人能满意呢?入室抢劫,把人杀了,他们才满意?那时候他们又要在你的主页送小花花了。” “受害者有罪论。我不是那种完美受害者。”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是我,磕一百个也磕了,钱全给他还管他叫爹,我就说我这辈子赚的钱都是为他准备的。饶我一跳狗命就得了。让网友来试试?” 张华扬没听过伍哥这么说话,语气与他上一次和他见面时大相径庭。他从他的语气中听出那种哄小孩时强撑起来的幽默,仿佛他知道怎么样说话,能使这个女孩好受。或者说,伍哥能够轻易地调整自己语言的质感,以便与他看上去相识许久的女孩和谐地衔接。而女孩,对此也很受用,从痛苦的摸样恢复成半躺的姿势。张华扬也迅速地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并祈祷神动色飞中的伍哥没有发觉自己身上的紧张。 “说实话,你人不大,身上经历的这些事,却是最直接的。那可是刀!明晃晃的大刀!” “倒是不大,是那种美工刀。” “美工刀也是刀,也是要人命的。经此一役,你这颗心,要比多少老头老太都成熟。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这一遭,还都活在童话里呢。”伍哥吹嘘着女孩,但女孩对这句话不再认同,开始微微摇头,不置可否地说,“我不赞成这样,就是去……歌颂苦难。这种经历一点也不好。我现在三个月就换一次房子,押一付三,押金从来没要回来过,一直违约。还有家门,必须有两道门,两道门都要反锁。然后就是失眠,整夜整夜的失眠,几个小时就去看一次猫眼。” “对,不能歌颂苦难。”伍哥发出郑重的声音,为自己的言论感到抱歉,他说,“但不管怎么说,是你赢了。你赢得了一场血淋淋的战斗。你绝对是个胜者,不应该再受到这种影响。我们不歌颂它,但是得尽快把它甩开。” 女孩缓缓地点头。眼睛却飘忽在夜里的云朵上。张华扬手里地烟燃尽了,恰好和伍哥一起把手伸向桌上的烟缸。这时候,伍哥说,“听到没!这是多么坚强的故事!” 张华扬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很少有人会谈论血淋淋的话题,如果不在这时谈论血淋淋,难道要等到天光大亮去谈吗?”他故意不做回答,他知道自己这幅样子无比奇怪,势必会迎来伍哥的追问。而他把这必然将至的追问当做最后通牒。他开始等待这个最后的指令,“一旦伍哥再问我,我立刻脱口而出,最好直接说我做了什么,而没有任何铺垫。”然而桌上环绕起一阵久久的静悄悄,一切都像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一样宁静,寂若死灰,对他来说,寂若死灰……突然,他心里传来一个确定的信号,那就是自己一定会把它说出来,而且只把伍哥的反应当做一种反应而已,他确认无疑地放下了什么期许,而只是把这间小院当做正式法庭之外的某个忏悔的场所。因为无论如何,被原谅是不可能的。 于是,不等伍哥开口,他率先说,“我也做了差不多的事。” “什么!”伍哥大叫道,“有没有这么巧!?” 伍哥从桌边一跃而起,在庭院里踱步,举着一个盛了半杯酒的塑料杯,走到木桶附近。“酒都让他们喝完了!一群酒鬼!赌鬼!”他回头招呼着说,“你俩别动!今晚好好聚聚!”然后大腿一抬,屁股一紧,从后屁兜掏出一把钥匙,打开厢房的门锁,跳进去。 厢房里传来一阵翻衣倒柜的声音,空玻璃瓶子应声掉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伍哥浑浊的叫骂声,“去他妈的!哪个畜生!把灯泡又烧坏了。多好的酒!多好的酒啊。俄罗斯的酒!”又是一阵翻翻找找,为了翻出一瓶满意的,伍哥似乎是把两腿都扎入了杂物的泥潭。屋里不断传来纸箱子被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那种一筐可乐玻璃瓶发出来的戛玉敲冰的声音。“去他妈的!被谁偷了!谁进来过?还有老鼠屎!嗌!真恶心!” 这时候,女孩把扭向厢房的头转过来,偶然地与张华扬四目相对。他们只互相看了一眼。女孩正笑着伍哥的骂声。张华扬也撑着嘴角,缩起颧骨上的肉,回以笑容。他知道她那张脸牢牢地扎进了美的范畴,但他更明确的是自己身上背着的正事。美丽和罪恶有时候是同一件事,但如果把这两样东西分散到两个人身上,则代表着永远的不可交汇。更何况,女孩所忌惮的入室之徒,张华扬也是其中之一。尽管他想立刻跪下,把石头也跪成一张毛毯,吮吸她不听晃动着的粉色的脚趾。 伍哥走到半路就大喊着,“说说看!说说看!还有女人上你家劫色了?”他手里拿着一瓶长条状的酒瓶,酒瓶上印着几个汁水飞溅的大橙子,和若干排花俏的英文。不由分说之间,瓶盖飞向围墙后,酒液飞溅在桌上,三个酒杯被他并排倒满,然后用手推到各人的膝盖前。 张华扬举起酒,一口喝干了。 “喂!小伙子,慢点喝!四十二度,不是开玩笑的。”伍哥正准备把张华扬的酒给倒满,突然,听见他口中的小伙子说道,“我是入室的那个。” “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伍哥隔了很久才问出这么一句。张华扬咬了咬牙,长吁了一口气,说,“上个星期,我到一个人的屋子里,他不在,他的狗在,我把那条狗杀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欠钱不还。” “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杀掉一条狗?” 张华扬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专门对女孩说,“你别害怕,天一亮我就去自首了。今天来这找伍哥,想和他单独说说的。” 女孩没听见似的,完全不吱一声。 “那人欠我一万块钱,”张华扬抹了抹鼻子上积累的汗珠,他的嗓子里一片火辣辣的长龙,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大醉,所以借着一份清醒,加快语速说,“其实是欠我爸一万块钱。我爸死了。我拿着欠条来武汉,找他要钱。他一开始把一万块钱赖成六千,我说可以。后来六千也不是直接给我。而是要我去打工。他是干包工头的,给别人介绍工作,他收点回扣。他说不收我的回扣,就当还我钱了。还说,这样可以增加我的见识。”说罢这一段,张华扬握起杯子,脑子里已经组织好了下一段话。 但他突然听到,“是不是姓严?叫严佳?” 张华扬呛了一口酒,抬起一双惊愕的大眼。他看见伍哥皱着眉头,同样锁紧了自己的眼睛。伍哥嘴里正嚼着什么东西,但是慢慢放缓,开始点头,然后说,“街道口的陈辉。火车站的张耗子。光谷的严佳。这三个搞短工的畜生,每年死在他们手底下的人有多少!什么重活儿、危险活儿、不要命的活儿他都往进送人。” 张华扬一直没说话,只重重地呼吸。 “搞短工生意的,就那么几个人,地球就这么大一点。你上次说你在光谷干活,我就知道是严佳了。这回来了,你说你把他狗杀了,他那是个什么狗?”伍哥说,“你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大黄狗。” “全程都没有让人看见?” 张华扬摇摇头。 “你怎么杀的?” “就到他屋里。那天晚上他要出去,我知道。他的门可以刷卡打开,就是,用卡顶开。我进去以后,本来想毒死那个狗。但是我听见有人上楼,狗也一直叫,我就拿棍子给它打了。越打,叫得越狠,我就一直打,最后就不叫了。” “你是不是在这儿编故事呢?”伍哥站起来,把椅子直接拉到张华扬左边,然后坐下,用那种打量文物壁画的样子,盯着张华扬的鼻头和眉眼看。他看见他的神情就像嗅到了死人的尸臭一样,充满了难言的痛苦,却憋在表皮之下,没有展现为看得见的表情。于是,伍哥停了一会儿,问道:“活活就打死了?” “活活打死了。”张华扬说。 “没人发现?” “没人发现。” “没咬你?” “没咬我。” “你真牛逼。”伍哥顿了一下,说,“没人报警?” “晚上没人报。第二天报警了。我去的时候,警察刚走。” “我操!这都是什么事?”伍哥站起来,抱着自己的后脑,一会儿蹲着,一会又站。他在远处又问,“那你告诉我们是想干什么呢?让我们觉得你很厉害?” 张华扬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不划算?入室把狗杀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入室抢劫,那可是二十年!” “狗算不算财产。”女孩突然问道。 “当然算了!不然呢?狗是人买来的,本质上和电风扇、空调一样,就家具的一种!”伍哥叫着答道。 “你跟我们说这个事,是想干什么?把你放到我家藏起来?”伍哥回坐到张华扬肩膀右边。 张华扬说,“本来是想只跟你说的。” “那不是一样吗!你告诉我,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张华扬说,“天亮了,我就自首。” “我没说让你自首,我的意思是,你告诉我,肯定想让我帮你做点什么。你说,我怎么帮你?这怎么帮?” “不,我没打算让谁帮我。先跟你说,然后再跟警察说,我已经想好了。”张华扬说。他这样说完后,桌边的三人陷入沉默,足足有六七分钟。女孩收起了他的腿,正经危坐着,伍哥不停地操弄打火机,而张华扬,静如雕塑,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伍哥宣判般地说道,“没办法的。现在不是过去了,一查一个准,随便调两下监控,你也跑不掉。” “我不跑。伍哥,我这不是在这儿坐着呢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有可能判十几年?” “我知道。” “现在我告诉你,办法只有一个。你去找他道歉。” “谁?” “严佳。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他认识我,应该没忘了我,不可能忘了。我们有不少共同的朋友。” 张华扬站了起来,他心里感到失望透顶,这不是他所畅想的那种对话。其实,伍哥的反应和他的设想背道而驰。于是他大步跨过伍哥的腿和膝盖,站到另一边,踩在石子路上,然后径直朝门口走去。突然,他的右臂被伍哥拽住,那只粗手滚烫无比。他转过来,两个人对视了很久,伍哥惊讶于面前摇摇欲坠的少年手腕上的反驳力,骨骼肌的震颤是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拽不住他这种瘦人。与此同时,一股真正的怒火,在张华扬眼睛里被点燃,焊工眼镜直面的那种火花,迸发在他的眼睛里。 “你冷静一点!人生没有多少个十五年!”伍哥大叫道,“你知道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狗已经死了,实际上大仇已报了,不是吗?然后你就去跪下也好,哭也好,求他也好,骗他也好,骗一份谅解同意书来,你才算彻底的赢了!懂吗?你不是要报复吗?把谅解同意书弄到手,你才算真正做完了。你现在还只做了一半呢!这才叫本事!该杀你杀了,该骗你骗了。杀了,被关个十几年,算什么本事!你到底懂不懂?行百里者半九十!” “放开我吧,我不是你说的这种高手。”张华扬虚气平心地说。 “你当然不是高手!你简直就是傻!我都没有说你杀狗有多傻。报复一个人有一百种方法,动刀子是最蠢的那种方法。你早告诉我要报复他,我随便说一个方法,都能让他痛不欲生。把狗杀了算什么本事?” “我没本事!”张华扬说着,就一把挣脱了伍哥的指头,顶着赤痛的抓痕,往小门走。伍哥又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调了个头。两个人扒扯了一阵,像一场蹩脚的双人舞,地上的石子发出趵趵的声音,尘土飞溅。在远处,那个张华扬尚不知道姓什名谁的女孩也站起来,显得局促不安,双手紧握在胯前。 “你在这里跟我斗什么气!还说什么天亮就去自首,你有那个资格自首吗?你没爹没娘没老婆?你这不是有担当,你这是窝囊!纯粹就是窝囊!” “伍哥,我这么跟你说。”张华扬不再挣扎,他被伍哥抓着双肩,于是用很轻地力量,把两只手从自己身上拿下去,一边说,“我决定找一个人告诉他我的事情,不是要人帮我脱罪。我没有罪。当然,你如果说法律,那我有罪。但是,就在刚才,我完全明白了,从我心里来说,我毫无一点点罪。我说要自首,是因为早晚会被抓走,我不害怕,不害怕就没必要躲。因为我知道我真正害怕的是什么,我害怕的是无聊,生活的无聊透顶的无聊,与这种无聊相比,被抓走,关起来,简直是小事一桩。换句话说,警察不把我抓走,无聊也不能放过我。无聊早就把我抓走了,刑期上不封顶,我看不到一点希望。” “你已经喝多了,你说的统统都是胡话。”伍哥满面失望地揶揄道。 “而我真正要说的是,你,伍哥,你们这样的人。你们最大的失败就是——实际上,就是忽略了人是有反应的东西。你们对人的反应视而不见。你把苍蝇放到猪笼草里,猪笼草的盖子就会关起来。你把手放在含羞草上面,含羞草就闭起来。那个狗日的东西不把钱还给我,我就杀了他的狗。这都是反应。只不过有的人已经没有反应了,像尸体一样,那是因为尸体是一桩死物!但人们恰好有恋尸癖,就好这一口,换句话说,喜欢没有反应的人。哪个作家刚一死,他的书就要加印!哪个明星刚一死了,哈!他的罪行就一扫而光,大家都齐声歌颂他、缅怀他。哪怕这个人昨天还在医院插着管子,只剩下一口气了,这种缅怀都不会提前开始!插着管子也算还有反应,就不能达到被歌颂的目标。为什么?恋尸癖啊!人们爱死透了的,可不爱插着管子的。我的反应是本能,是我还不是尸体的佐证,本能能有什么罪可言!我要被判刑,和我有罪,这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你们不承认我实际上完全无罪,反而觉得我捅了天大的娄子,吓得屁滚尿流,要给我给他道歉,用眼泪骗他!骗可不是反应!骗是一种手段。祈求他的原谅,可不是人的反应,而是一种虚情假意,是一种伎俩!你们宁可相信有手段的才是真正的赢家,也不相信哪怕能够有所反应,就已经从死尸堆里爬上来,早就赢了——伍哥,我承认你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你是那种擅长把事情办妥的人,但你也是一个恋尸癖——你相信规则大于相信反应,直到你把小伎俩从你的嘴里刷干净,你都不能称为一个真正的活人!” “你说的这一大堆,我听不清也听不懂,也不想听!我就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觉得你没有罪?” “完全没有。” “放你妈的屁!你是害怕了,你不是个男人!”伍哥大骂道,“你告诉我,一个即将被监狱关起来的傻帽,说自己无罪,谁信?你上街问一问,别人不还钱,你就把人狗杀了,你有没有罪?” “哈哈!”张华扬一边笑着,一边摇头,一屁股坐在石子儿地上。 “作家死了,书就卖得好了,这是事实,但这和恋尸癖又什么关系?人死了,人们难道不去怀念?出于怀念的情感,多买几本书,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你说的话,没有一句站得住脚——你还说什么?噢!你说含羞草,一碰就有反应。所以你的反应就无罪,这是怎么推导出来的——你可是个人!你不是畜生,也不是含羞草。打个比方,你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美女,你有没有反应?有反应,是不是应当当场就上去交配?这是不是强奸罪?心里有反应,和手上该不该做,是两回事!你能活这么大,可不是靠反应,恰恰靠的是家长从小教给你的规则!” “无论如何,谢了!伍哥!”张华扬先是用侠客告别一样的语气喊着什么。然后,他的眼神变得飘忽,念念有词地说着一连串话,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没有接下来的计划,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计划过什么,我去自首,去监狱,这都是顺理成章的。”到后来,他说的话使人完全听不清楚,“当然如此,不然如何?谁是光荣的?谁是有罪的?永远是这个问题,所以……” “你站起来吧!”伍哥说。 “我等下就走。” “你要是觉得值得,你就去吧!谁也没拦着你!可是我觉得你不会去自首的。你这个人,心思比谁都重,满脑子都是想法,我总算听出来了,你就是来让我为你拍手叫好的!” “就到这里吧。” 伍哥拍着手,鼓着掌,声音清脆地传进张华扬的耳朵,激起他一阵苦笑。伍哥目视着张华扬的起身,抓紧时间似地问了一句,“真希望我他妈是在做梦!你等一下——你告诉我,什么在你眼里算是有罪?”他没想到这个问题还能把张华扬给叫住,他看到,小伙子回头时,笑容满面,兴趣盎然。 “这个我最有发言权。我想这个问题已经想了五六年了。” “你就说吧!别谈什么发言权!” “比方说,你是一个做皮鞋的。” “然后?” “你把一个皮鞋做出来,然后,在成本上加一点手工费。为什么你要加手工费?因为你得有钱吃饭,我是种地的,你从我这买粮食。加了手工费之后,你得到一个价格,对不对?” “你说你的!” “现在,你看我没鞋穿,光脚走路!脚指生疮!于是,你在这个价格上,再加上一部分!这多出来的部分,就是你的罪!” “你说的是什么鸡巴玩意儿?” 张华扬笑着,他的笑容是那种面部肌肉全部发力所拧出来的邪笑,这种邪笑看上去不需要任何人理解他所说的话。是一种完全出于自身心灵深处的笑。然后他扭头出门,到门口时,听见伍哥的声音再度从身后传来,“满大街那么多商品,哪个老板是亏本儿卖货的?照你这么说!全世界卖货的人,都有罪?” 张华扬三步跳出门框,消失在墙后。墙后很快传来一句欢呼似的叫声,“对头!” 喊叫的人在喊叫时必定跳了一下,因为双脚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可见,紧跟着又是一句, “都——有——罪!”

7 张华扬穿出一元路,走到码头上,下到江边,踩着江岸上的沙子,顺着长江往前走。重油重辣的火锅消化之后,幻变成满肚子的酸水,酸得他的胃阵阵紧缩,是那种饿急了的感觉。他和水流的方向逆行着,此时正值凌晨,天微微亮,当他突然惊愕地闻到那种熟悉的气味的时候,才终于知道,它可不是什么光谷郊区农村的味道,而是来自更悠远的神秘的空间。他终于愿意承认,这是大地的味道。在凌晨准时出现。江面上的清风,芦苇荡里的死鱼腥味,都不能将之影响。柴火味,秸秆味,混一点牛粪味,湿了的木棍味——如果无处不在,而且准时放送,那一定来自天上。天上也必然有一座什么农场,或者花园,在凌晨准时与地面连通,否则没人能能够解释这种味道。“这可是汉口,可是市中心的江滩公园。要么就是我鼻子里自带的味道。” 他就这么一直走,对顶起一点橙色的朝阳视而不见。天还阴着,不久,下起了太阳雨。乌云不断从湖南的方向吹拂过来,很快就将冒头的鹅蛋黄盖在后面。他一直走,没想过坐车,或者上岸,水浪滂湃的声音覆盖了他的心绪,这样的耳膜上的按摩,换不来分毫的放松。他必须偶尔注意往右边走几步,否则江心的吸引力总是诱使他走偏,鞋子沾水。几轮较量之后,鞋子也湿了,他索性放任自流,趟着水走路。从远处看,他形单影只,从近处看,可并非如此。千万个他的幻影跟随着他,虚无缥缈,毫无意义,完全符合影子该有的样子。很快,他分不清是谁在他左右。就在他要昏厥之际,一阵分不清是汽笛还是车喇叭的声音,震碎了江上的宁静,空气浓稠得吹不开,声音滞钝地传入他的耳朵,一次又一次。载满砂石的船,吃水很深,鬼鬼祟祟地超过他。而他终于分辨清楚了,船没有鸣笛,声音分明来自右边。 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缓缓跟着他,与他并行着,行驶在公园狭窄的车道上。车子上了年纪,车壳像是那种日本产的塑料壳,表面泛黄,雨刮器来回地摇摆,发出嘎吱的声音。透过江边的迷云,他勉强看见开车的是个长发的,驾驶座上的窗户,半摇下来,他看见,女人正不停地拍打方向盘,车子的喇叭一声又一声地击中张华扬。他彻底停下来,抹掉眉头上堆积的雨水,这回看清了,一眼就知道她来自一元路,来自小院,是刚才那个女孩。见张华扬站定不动了,女孩下车,甩着胳膊关上车门,远远传来“喀”的一声。女孩踩过一片灌木,停了一会儿,又折回去,打开后备箱,把高跟鞋脱进去,从里面拿出一双白球鞋,随便地蹬在脚上。现在,她重新站在堤岸边上,小心地迈过嶙峋的怪石,最后,站在江岸湿漉漉的泥巴地上。 如果从很远的侧边望去,会看到,一袭白裙化作一个小白点,开始缓缓地朝张华扬靠近。他们之间约隔着二百米,小白点被风吹着,向后拖出一抹白雾,实际上,那是裙摆。她像正在降临的彗星,而他,呆立在水边,像一颗只有水的星球上的迎门人。 但如果把一只擅长聚焦的眼放在二人之间,就能准确地捕捉他们所有的表情上的秘密,或是肢体中的细节。先看看男的,男的,他的表情看起来正在苦思着什么,眼睛里有一种不可置信,就像望着一间着火的房子、而这座房子烧出的大火又给他极为矛盾的美丽似的。简单地说,看起来紧张透了。一直以来他都思考过一个问题,而且掉进去钻不出来,那就是关于陌生和陌生的碰撞的问题。就像苹果会掉到牛顿的头上,人和人之间也有莫名其妙的引力。只不过地球对苹果的引力有公式可算,人和人的引力却无法用数学来描述。他曾在高中的英语课或者什么听不懂的课上开小差——尝试给出一个伟大的公式——设计变量,诸如“第一印象评分”、“相貌评分”这种乱糟糟的东西,但最终被一种发自内心、油然而生的荒诞吞噬了。因为他找到了更底层的条件,“有的生物是群居的,有的动物是独居的,群居动物就是要互相认识,如果没这个群居的癖好,则没有往一起凑的必要了。”当时他把稿纸上的若干个公式和演算涂成了一大堆的黑煤球,刻板的画圈动作,实际上伴随着对以往那些歌颂人和人的情感的说辞的攻击。“先是群居动物,才谈什么情感。什么花哨的情感,不过是群居的产物罢了。” “什么是地基,什么是地基上的楼房,我还是分得清。” 但是,后来,辍学以后,他早就没时间多虑这些。包括当天,他也把“一个爱好群居的动物正在向自己靠近”这样的想法抛诸脑后了。极有可能的是,距离黑煤球七八年之后,比群居更深层次的东西占据了他的心。因此,他的十指不自觉地轻握成拳。而且,脚下传来的那种湿久了的风湿痛,和心火下灌时的热乎劲,疯狂地对战在小腹附近,给他带来了沉沉的、急迫的尿意。他紧绷着腹部的肌肉,呼吸起伏着,不停推拉着他的下嘴唇,整个人显得局促,而且支离破碎。 而那个缓缓挪步的女孩,当两人之间的大镜头转过来,将她的脸和身体同样放大到足以观察细节的程度,就会发现,她的眼里同样有“不可置信”,只不过,这种不可置信是投向其自身的,因为在行进的期间,她有数得上的两次,对自己发出微笑,是那种“我绝对疯了”的微笑——可以看到,她越走越慢,小臂的摆幅也渐渐不可察觉,风从正面吹向她的眼,可她的眼却抵抗着干涸的危险,很久也不眨一下。但只消轻轻一眨,不知从何而来的眼液,又顷刻间析出,温润了一对眸子。天几乎被她走亮了,大地也被她双脚上的力道,摩挲得迸发出生机。芦苇挺直了腰杆,雨水急不可耐地冲向江面。她如刨刀切出的,稳定的眉和面颊,鼻尖与唇,都透露着她心潮的平静。 很快,两个人之间只隔着约十步的距离,她才终于停下,也终于看清楚了他的眼睛——有什么大师总结道:人只有在对目标无所依赖、无所恃从的时候,才敢于盯着对方的眼睛看,甚至喜欢主动用眼睛捕捉对方、抓住对方,并对对方的羞愧大为受用,乐在其中。而相反,人在面对自己所害怕失去、害怕激怒的对象时,反而不敢接受对方的注目,本能地逃避,仿佛那眼睛有剧毒、有烈火——那么现在,大陆清晨,立秋之日,武汉江边,这两个可以称得上完全陌生的人长久的四目相对,则无法合理地做出解释了。他们谁也不怕谁,性别在凝视中淡却,他们像两个恬不知耻的动物一样,谁也不肯从两双眼睛相连的火线上败下阵来。 四下里,安静得只听得见雨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沙子贪婪地喝水,然后献给江水。在这种时候,眨眼睛都算是缴械投降。所以在眨眼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补偿式地,献上更笃定、更端庄的意味。张华扬的大脑很久之后才恢复工作,刚一开机,一个想法就冒上来:“你不过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东西,不是恨黄芝佳吗?为什么一个女人走过来,你就把黄芝佳全部原谅了?你难道不也是见异思迁的典型?”他想到,“噢!见异思迁,多么古典的词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代吗?你就承认吧,你只是享受站在道德的高地上痛骂黄芝佳罢了,你的心中没有什么爱,也别谈什么嫉妒。你对她被谁操了这件事毫不关心!”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地旋转,“那自首呢?再次食言吗?指望天降神女,让警察忘了你这档子事吗?错了,你只是想看看这大白裙子下面的东西。送上门来的美味吗?你多么龌龊,多么配不上一次拯救啊!你已经无药可救了。”张华扬的眼角被自己气得流下泪水,这泪水极具欺骗性,由于缺少心灵的听筒,女孩一定以为这是出于感动,于是她也变得分外激动,不知是冷还是别的原因,她开始微微地颤抖。而张华扬心里想道,“瞧瞧,这是被爱的感觉吗?柴火已经绕了一圈,点着了,烧起来了。可是,这又怎样呢?翻云覆雨几个昼夜,在她的裸体旁边抽烟?爱上她的头脑?女主播能有什么头脑?还是她就连上厕所也会读《资本论》?快算了吧,张华扬啊,一个死人,又怎么能演得了什么电影剧情呢?” “真的要这样想?如果你这样想,就如同在说,世界上没有什么美可言。可是,人间真的没有美吗?你贪恋的湖水,你抗拒不了的味道,你看见的操场上环绕的群星,难道都是丑和虚假吗?退一万步讲,人家女孩走了九十九步,你却原地傻站着,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张华扬举起一个铁锤,重重地挥向自己脑海中的句子,连同这些句子所喷出的温泉眼一起杂碎,一时间,泥石飞溅,脑浆横流。现在,他放下一把锤子,跌跌跄跄地向前走。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近,摆不下一个什么大镜头了。只能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向江边,摇晃的黑点朝着那个带尾巴的白点走过去。白点也开始继续动。两个点相互靠近,几乎融为一体。虽然已经退至三公里外来观察这一切,但他们说的话还是被扩音到整个世界上,尽管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武汉人没有起床,但也不妨碍传入他们的梦里。就连引车卖浆者的耳朵里,也通通收到信号。因为这些话是那么地肉麻,突破了所有人设的界限,所以才那么地使人想要停下忙活,原地四顾,看一看,是哪对儿矫情的嘴巴在对话。是他先开口的,说了很长一段。然后她坏笑了一声,也开始说话,说得比他还直白。然后他停了一会儿,回了些话。她紧跟着问了几个问题,他厚颜无耻地迅速地回答。她更是寡廉鲜耻,有条有理地提出一连串问题。他都逐一作出解释。 后来,声音转成了江水声。江边的两个点越靠越近,变成了葫芦的形状,几乎要粘连在一起。因为太远了,他们更像是江滩边上的一块活着的鹅卵石,偶尔拉长,偶尔缩短,仿佛在分娩着什么似的。就那样挣扎着、翻滚着、跳跃着、挤兑着。然后,终于重新变成了两半。一前一后地朝公园的绿道挪动,拖出长长的脚印,把之前彗星降落时留下的淡淡的线重新描了一遍。重描后的新线,像刀划出的,深切,而且垂直于江面——看上去难以冲洗回原样——但世界上从没有这样的事,八点一刻前后,几辆摩托车不知所以然地把这条线碾压了几轮,才终于选定位置,渔兜子下江,遮阳伞撑开,男人们手里搓起一个个粉褐色的肉球,往尖钩上套弄。当他们拽着江水中的游物,双脚吃着劲在江滩上折腾几个来回之后,那条所谓的刻痕,就彻底面目全非了。更像是什么两栖的怪物爬入人类社会时所留下的乱步。

8 张华扬从地铁站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的上午十一点了。他敛着步子往白楼方向钻,刚到小门口,连忙刹车,转而从大门进。他神慌体颤,探着身子,冒头在一楼的办公室,严佳正捧着手机刷视频,手机喇叭声音粗砺,播放着夸张的喜剧的那种人声。他见到张华扬那副样子后,把手机锁屏,“嗙”的一声,往桌上一扔,举着头摇了一阵头,然后,他脸上的肌肉没有预兆地拧成一团,看起来痛苦至极地说:“你不睡到中午你是不是会死?不管我怎么说,说了几次,说得有多难听,你照样睡到大中午!” 张华扬没说话,就在那站着。 “太懒了。说实在的,你比我说的那些懒汉还要懒。他们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打鱼的那天,也是六点半就到位了。你呢?你天天打鱼,但是十一点才来,谁他妈给你找个下午上班的活?光谷哪个老板是他妈下午开门的!”严佳从桌上捡起一个烟盒子,抖了抖,烟盒子没发出任何声音,这似乎加重了他的焦躁,“他妈的。这样吧,你爱睡就睡,反正着急的不是我。从今天以后,你比方说早上一醒,先看时间,看时间会看吧!” “我他妈问你话呢。”严佳吼道。 “会看!”张华扬回答道。 “好,会看时间就说明还没有完全睡傻。那么你一看时间,只要超过六点半,你就别往来跑了,继续睡!” “那今天呢?”张华扬问。 “他妈的今天呢今天呢。”严佳听到他这个问题,一蹬腿,屁股连带身体和椅子,向后滑出半米,然后扶着膝盖站起来,往小卖铺的方向走。张华扬就在后面跟着他走,并且听他说话。“我就是给你脸给多了。听说你把人火锅店的小姑娘骂了一通,你凭什么?你怎么敢的?” 严佳站进小卖铺的时候,张华扬停在门前没有跟进去,因为这不开灯的、积箧盈藏的陈年店子对他散发着的只有凉意。“我怎么会在这地方买老鼠药!这是何等的愚蠢之举!人总是在最最周密的计划中插入一个最最小儿科的烂苹果!”他忍不住地摇头,用眼睛扫瞄着店里的一切,包括那个沉浸在一阵糜腐的烂家具气味中的老板。“既然店子都发臭了他却不自知,这样不爱清洁、廉价玩意儿堆积如山的人,一定不记得我的脸吧?又当然不记得谁谁谁在哪年哪月买过他的老鼠药了。他自己的生活都乱作一团,更别提记得你了!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张华扬努力地为自己做思想建设,可以愚蠢之举或许已经不能用语言加以慰藉,所以他决定走进去,证明点什么。他进去后,张口就说,“我来。”然后往柜台上扔下他最后的零钱。严佳正在掏兜,张华扬的作为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他斜眼看着老板给他找钱,又看着他用着弯刀一样的剜着老板的全身,就像想从上面刮点肉下来一样。 “你这么有钱了!早知道老子拿个彩楼。”严佳推了一把张华扬,罕有地笑了两声。然后他拿着烟和零钱,从商店出来,再往办公室走。张华扬继续跟着他走路,看见他的拖鞋上裂痕明显,他那外露的脚踝上静脉曲张,黝黑又有力。一路上,他拆烟盒,把透明塑料纸随手扔在路上,吐痰后,把烟点着。揶揄着张华扬说,“你还会来事儿呢?这我倒是没想到。我一直以为你纯粹是块木头!” 再坐在桌子后面后,他把手机从桌上扒下来,久久地翻着什么很长的列表。然后举起手机,打起电话来。但几通电话下来,越打越气,烟也不停地抽。 “你说这叫什么事?都大中午了!”严佳抬眼,盯着那个赶也赶不走,甩也甩不掉的橡皮糖一样矗再门框上的张华扬翻眼白。但突然,他灵机一动似的,嘴里嘀咕着,“这家今天应该开了。” 果然,新的一通电话以那种最常见的寒暄开始,以双方都满意的确认结束。之后,严佳给张华扬写了一张条子说,“到这,厨师。今天干到周六。人店员回老家了,你上去顶两天。今天算半天工资。” “我没做过厨师。” “不需要你做过!” “为什么?” “你哪儿有那么多问题?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张华扬停在那又呆了十几秒还没动弹。严佳大叫着说,“干什么呢!走啊,还要我把你抬过去!” “狗的事怎么样了?”张华扬问。他尽量把话在脑子里排练了几次才说出口,在若干种方案中选择了最一般的语气,就像一种朴实的关心。但他马上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听到问题后的严佳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疲惫且塌陷,眼袋上细纹密布,像饱经摧残的戈壁滩。正当他开始在心里大扇自己耳光的时候,他发现严佳那个神情里,没有怀疑、没有惊愕,不是惊恐、也毫无攻击性,而完全是一种往日重现时的怅然若失,甚至,还有一丝感激之情。严佳放下这份目光,然后说,“不需要你管。去吧!” 张华扬逃离似地从白楼走开。步伐先慢后快。他握着的纸条已经湿透了,严佳的手写字也使他如握冰凌,大热天的,手里却拼命地流汗。他几乎是机械性地来到了纸条上的所在地,机械性地和店长报名。 店铺背着雄楚大道,是一座商业综合体的后街小巷。小巷酸臭无比,垃圾桶统一摆在一起,苍蝇狂欢。外卖员把车往进开时,不得不单手握把,捂着鼻子。一块简陋的招牌随便地钉在门头上,上面的字体却极富设计感——是那种挥毫泼墨风格的大字:“游神焖饭”。店里没有顶灯,没有柜台和收银台,只有两个大冰柜,和围成一圈,堆满各种东西的工作台,墙上钉着几个钢架,钢架上铺着三排四列,十二个银盒子,银盒子上没有品牌标记,没有电器能耗说明,倒是贴着卷边的贴纸,说明它的身份:高功率微波炉。两个伙计,一个正在微波炉前面千手观音似地忙活,另一个正拎着大米袋子,加饲料一样地往超大号的电饭煲里倒米。 和张华扬对接的是个小个子女人,从纸条上,他知道她叫宋丽。宋丽穿着白短袖,牛仔裤,一双坡跟皮鞋,戴一副小眼镜,细鼻梁小鼻子,一副精明能干会算账的模样。她气冲志骄地绕着张华扬转了一圈,指点他说:“明天洗个澡再来,鞋怎么还湿着呢!” “这是出餐单。”宋丽把张华扬领到一台亮黄色的收银机模样的机器前面,等着机器吐了一会儿之后,从出口上扯下一张单子,塞到张华扬手里,说,“看,上面写的什么!” “宫保鸡丁。” “念全乎了!”宋丽一根指头插向张华扬的手心。 “宫保鸡丁木桶饭。” “对,木桶饭和小炒是两种东西,木桶饭你要放米饭!”宋丽走到冰柜前面,拉开冰柜,弯着腰,捞弄了一阵,气呼呼地摇晃着一盒冒着冷气的东西说,“这是宫保鸡丁。按照单子在这里面拿,别拿错了!” 然后宋丽把包装盒上的封皮扯下,走向排着三个大型电饭锅的台子,台子右手边累着一大摞塑料碗。她垫着脚拿下一个碗,回头喊道,“摞这么高干什么!谁拿得到!”她像挖土一样铲了几铲米饭到塑料碗里,再把包装盒里冻得发硬的菜往上一扣。由于菜已经冻成了长方体,她不得不用包装盒的屁股顶着菜,捣了几下,把硬块就着米饭的热气捣平,压瓷。之后,拎着塑料碗,走到微波炉前面,挑了一个亮绿灯的,打开,把塑料碗甩着扔到里面。几十秒后,她面带嫌弃地找来一个厚实的手套,把冒着热气的塑料碗拿出来,找来一个配套的,带气孔的圆盖子,盖上,压紧了,撑开一个和门头上的设计师出同门的保温手提袋,把塑料碗进去。手提袋被撑开后,好看极了,和那种节日伴手礼的包装袋不相上下 。就像是到了什么最复杂的部分一样,宋丽突然说,“看清楚了!” 她拎着那个塑料袋子,在另外两张桌子前面过了一遍,那桌子上放着一堆又一堆的小盒子,她熟练地把一小盒花生米、一小盒韩式泡菜、一小盒海蜇丝像捡货一样往塑料袋里塞,最后,从地上的箱子里又拎出一小瓶可乐,扔进袋子。然后把张华扬手里的出货单一把夺走,用订书机磕着膝盖,与袋口垂直地钉在了袋子上。拎着袋子,往门口走,一把撂到门口书桌上的大塑料筐里,排在一排袋子的最右边。“出来看啊!”宋丽站在门口大叫着。张华扬过去看,宋丽说,“按序号排。”他看见大塑料筐后面的墙上还靠着一张塑料泡沫板子,上面印着宋体大字:“这里没有就是还没做好!互相理解!” 宋丽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你好好干,在我这学会了,以后你就能跑外卖店干了,都差不多!”她指着那个堆满小盒的台子说,“只有花生米和可乐是送的,其他看着单子装,别瞎装!太阳蛋和卤干子要加热。” 张华扬看见装鸡蛋的小盒子只剩下一盒了,一个和他齐头高的小伙子恰好从另一间房出来,抱着一个冒着冷气的箱子,哗啦一倒,倒出上百个透明小盒。每盒里盛一个太阳蛋。这时,吐单子的机器又发出印刷的声音,宋丽对冲上前去的小伙子说,“别动,让他来!” “干嘛呢!去扯下来啊,你做一个我看看?” 张华扬去机器上扯单子,但是显然,他不知做错什么,把宋丽气得加了速,三步跳过来推开他说,“你用力扯啊!这样,不是一下就扯下来了吗?你还在那撕!你撕什么撕?”说罢,把单子拍到张华扬手里。张华扬看上面的字,然后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熟练。他一把拉开冰柜,取出一盒印有紫色印刷大字“千张肉丝”的盒子,一转身,刚走两步,就听见宋丽嘟囔着抱怨道:“冰箱也不关。” 他回来关冰箱,却又被她嫌弃地说道:“赶紧的吧!” 他只能照做,尽他所能地摘下塑料碗,先盛米饭,再把菜亚上去,捣平,捣匀,再跑到微波炉前面,学着旁人的样子,按下那个四十五秒的按钮。熬过了宋丽注视下的,分外漫长的四十五秒后,却没等来印象里的“叮”的一声,只是从绿灯变成了红灯,他往后看了一眼,然后戴上手套,心存怀疑地打开微波炉,热气和大功率电磁波顿时冲击了他的脸,他对眼前全封闭的银盒子在四十五秒内所能爆发出的力量感到超类绝伦。下一个半秒之内,他的脑子里飞速地滚过了一个画面,那就是爸爸抱着一个家用微波炉站在厨房里,半弯着腰,看着里面橙光下缓慢旋转的玻璃盘,并看上去为此感到奇妙的样子。之后,张华扬反复确认单子上的东西,正当他感到大事不妙的时候,一连串的叫骂果然顺着后耳不由分说地灌来:“嗯,我看你怎么弄。说了太阳蛋加热,加热加热,听不见,热两次?”张华扬痛苦地拿来太阳蛋单独热了一次,然后再折返,塞入花生米和可乐,打包之后走到门口,看见这条街上的外卖员要比他娴熟百倍,再次超出他的印象之外——每家店门口都有一个大篮子,就像统一发放的一样,他们基本不用下车。 “干嘛呢!在门口等人来拿呢?”宋丽的声音又尖又响亮。其他两个默不作声的伙计一起笑了。张华扬赶紧回去,站在吐单子的机器前面,手足无措,一下子不知道要干什么。宋丽就在旁边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她跑到机器后面的柜子前面,动了动鼠标。嘴里说,“我不在,不要动鼠标。没单了,就做做卫生,有点眼力见!” 张华扬的头像拨浪鼓一样四下打探扫把的位置,一声叫喊又让他如遭雷击,“别发愣!不懂的就问。”还是宋丽的声音。说罢,她拎着一把钥匙,走出门去,骑着一辆电动车消失在门框之外。 她走之后,店里的三个男的自然而然地达成了一种默契,即:轮流处理新吐出的单子,谁也不连续伺候两份。除张华扬之外的两人,用恩施还是张家界附近的方言密切谈笑,做起餐来驾轻就熟,挥洒自如。看他们装餐,真是一种享受,单子只过眼一刻,直接记在脑子里,率先钉在袋子上,左手拎袋子,右手把小盒子一一甩入,没有掉在地上的。微波炉也是,按下加热后,讲着什么张华扬听不懂的笑话,一共四十五秒,快到四十秒的时候,他们的手就看也不看地开始往上抬,仿佛心里长了石英钟一样。而且,他们还以重重地摔着关门取乐——就是为了听那一个响。久而久之,张华扬也妥帖地忙活起来,和他们配合地很好。直到花生米用完了,他被吼着前去仓库上货时——“没了就去后面拿啊!等我给你变出来!”——他才意识到这两个人对他的爱答不理并不是出于陌生,完全相反,一整个下午,他们是强压着不耐烦的火气,才慈善地给他留足了面子。 不过,干着这一切、听着着一切的时候,张华扬却不再有什么心里的不好的反应。这倒不是因为他已经是个臭不要脸的肉包了,而是因为他的脑海被一个新的名字盘踞着:陈雅绿。这个自己在江边亲口问出来的名字,使他想起一个月地云阶的早春,这个名字的主人,却有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她的皮肤,像冬雪一样白皙——正当他抱着凑齐“春夏秋冬”的想法,拼命回想着她身上属于夏天的部分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被她点燃的酷热的夏天,就是他自己。他拼命地加快装袋的手速,最高峰时,同时等候三个微波炉的运转,在此期间,他深刻地知道,爱情是非异化劳动的途径之一,但这不是幸福。而是一种沉溺。是突如其来的思念。他甚至能预感到,这是一种站在赌场前的那种——对自己即将上瘾的无可奈何。即便现在,她还没有造成任何妨碍。一想到她那张美丽的小脸,一想到也许不久后就可以再见,他就忽然地,神奇地在心里重新认识了武汉。 从前,至少在今天早晨以前,他都认为武汉太大了,大到像是一种形式至上的拼接。明明是长江、汉水分割而成的三个城市,为什么非要搭伙呢?为什么非要武汉呢?但现在,因为他人在武昌光谷,心思却尽在汉口滨江,他满怀立场地感叹着,赞扬着,发自内心地激动着:武汉就应当这样地大,就应当这样的广,就应当把一切都装进来才最好不过,把蔡甸、汉南、江夏全装进来。虽然仓库里的臭味使他发昏,蟑螂留下的那种黑色小粪粒也使他眯起眼睛,他还是一箱箱地把配餐抱出来,拆箱,倾洒在工作台上,码成小山。他不嫌烫地学会了让餐盒从微波炉里直接入袋的手法,手套也成了彻底的摆设。因为心思长久地神游,所以身体的臭毛病自然消解了,默默地适应了一切。 晚上五点半之后,突然越来越忙了。一直到十点,又爆发了一个小高潮。宋丽期间来过一次,把车停在门口往里面盯了一阵,张华扬完全没注意到她,他木讷的眼神和麻利的手脚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那种杀人犯义务劳动的模样,即让她称心如意,又让她百般疑惑。“临时工罢了,无所谓。”她想道。十一点半,一个店员踩着点,焦躁地把手伸向鼠标,操作了一会儿,按下了一个什么键,吐单子的机器整个熄灭了。两个人不打招呼地关了电闸,用眼神配合手上的动作,把张华扬赶到街上,把一根又粗又重的带铁钩的桥滚扔到他怀里,就骑着同一辆电动车一溜烟地消失了。张华扬使出吃奶的劲跳高,大汗淋漓之际,终于把铁钩对准了头顶上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洞,把卷帘门拉着放下来。之后,他扔下撬棍,站在后巷的路中间,听着街上一阵阵拖垃圾箱的噪音,他没感到累,也不感到满足,肌肉里就像有无穷的力量,催促他赶往光谷星座。而一路上,他不可控制地开始回想与陈雅绿的谈话。即便它们刚刚诞生于今天早上,犹在嘴边,但现在却已像是上辈子的事,温暖又遥远。

9 陈雅绿出生于安徽六安,家里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她排老四。“我和我弟弟是龙凤胎,我比他先出来一点,”陈雅绿说道。那时候,她正和张华扬双双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前排老旧的空调虚喘着勉强的冷气,两个人分别靠窗,离得很远,“我是那种典型的留守儿童。” “一年见爸妈几次?”张华扬傻了叭唧地问道。 “一次。就过年见一次。”陈雅绿说,“我和我妈不亲,和我爸也不亲,但是我哥哥对我很好。” “小时候,在饭桌上,我就看,如果我的胳膊加上我的筷子还够不到菜,我就不吃,就抱着自己的白米饭吃。”陈雅绿说。 “为什么不站起来夹?”张华扬傻了吧唧地问道。 “不知道,就是那股倔劲儿,我总觉得有人应该给我夹菜。没人夹,我就吃白米饭。” “后来我考到武汉上学,铁路学院。爸妈在武汉干餐饮,我上学,也不给我钱,我就到处兼职。”陈雅绿像录口供一样不停地向张华扬一五一十地“交代情况”,她说话的时候,张华扬越来越听不清,他只是看到,一张迸发着氧气的鲜活的美人的脸,脸上的嘴唇,上下碰撞,吐出其自身的命运。而张华扬投去的每一寸眼神,都带着一个“老天爷”的感叹,每一个“老天爷”后面,都跟着若干句被理智压制的野兽诳语。他进一步听到,“我现在和我哥哥住,我嫂子还没生,所以还好。我反正每个月都给钱给我嫂子,有时候八百,有时候一千,我不能给我哥,给他的话,他脸上肯定挂不住,他不会要的。我给我嫂子,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那肯定知道,夫妻之间什么都会说。”张华扬说。 “我之前在沌口上班,干了一年多,不干了。后来在这附近干服务员,待遇还行。但是上司是个女的,天天刁难我,我又不干了。”陈雅绿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过来拦你吗?” “怕我投河?我不会的!”张华扬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让我组织一下,”陈雅绿费劲地摇下老式的玻璃窗,对着绿意盎然的植物们发了一阵的呆,然后说,“就是,被老板欺负这种事,这种对我来说习以为常的事,在你这就成了天大的问题,你敢反抗,而我们只能忍受。我觉得你胆子大,很真实。” 陈雅绿不加修饰地说,“所以我想跟着你。就这样。” 张华扬说不出一句话,他感到武汉正以全部的气力,分娩出一份神奇,送入自己的怀里。之后他问她说,“为什么被老板欺负是习以为常的事?” “你不是说那个老板欠你一万不还吗?这种事我见了没有十次也有七八次,有几千的,有几万的,最后都是哑巴亏。你倒好,你把人狗杀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把他狗杀了?” “”

10 张华扬出电梯的时候,听见隔壁又传来那种痛苦的哀嚎声。他听见这声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是隔着几层墙隐约听见的,不足以引起他的思索,而现在,他与哀嚎声仅一门之隔。声音比记忆中的洪亮百倍。于是他站定了,仔细地听了一阵,楼道的灯自动亮了,又自动熄灭了,他在黑暗中伸长了耳朵。早些时候,他见过哀嚎声的主人一次: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大头儿子。推着轮椅的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体育老师模样,一身晨跑的行装,他的儿子的头有一个书包那么大,脑门占掉脸的一半,五官都挤在下面,后脑勺上长着许多湿疹。他看见他们的时候,是一个早晨,大头儿子在轮椅上唱歌,是那种咿咿呀呀听不清歌词的哼唱,听起来欢快极了。而那位父亲,一脸歉疚地握着轮椅的握把,就像推着的是原子弹。 这种哀嚎声无人抚慰,是那种持久的呐喊,人遭受极刑,所能爆发出的嗓门也不过如此。它持久而绝望,就像是痛苦这个词汇最直接的化身。张华扬扶着墙纳闷,为什么人会痴迷于听其他人这样绝望的哀嚎?“这不是好奇,而是痴迷。”他想着。包括后来他洗澡的时候,奋力把自己浑身到处都搓干净的时候,声音也透过三道门悠悠地传入耳朵。 洗澡之后,他沉沉地躺在床上,不停的翻动手机。没有新消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侧躺着,拼命地翻手机,打开陈雅绿的社交空间看那些图片。手机的那束蓝光照耀着他枯燥的脸,他所见的是一张张盈盈欲笑的自拍,这让他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随着手指的拨动,他又一次把自己扯回“自首”的议题中。他的大脑分成了两半,一半正在分泌爱液,一半则受尽牢狱之苦,提前预想着所有被抓走的场景。 突然,手机上方跳出一个横幅,横幅的最左边顶着一个名字:陈雅绿。然后是一个冒号。冒号右边是一个问题:“下班了?要我来找你吗?” 张华扬冲了电一样,从床上立起来,捧着手机,不过脑子地回复道:“好。”之后,电话打来,他们聊的只有地址的事。像公务咨询一样挂断了电话。 “真是臭不要脸,和别人合租,还说什么好?哪儿有空间供你招待!”张华扬开始在自己的屋里巡走,随手把一切不看起来碍眼的东西塞进胡乱塞进衣柜。他四下张望着,突然被衣柜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傻瓜!你还以为人家要上你家里来?上你的床?你像个小丑。” 他用力把心跳压制为原有的速度,跑到卫生间又把自己浑身洗了一次,还刷了牙。他刚出卫生间,就折回去,脱了裤子,特别着重洗了洗自己的老二,“万一要用上这玩意儿呢?”他一手握着那话儿,一手给上面揉得泡沫乱飞,再用凉水浇上去,它被凉水激得缩小了一圈,张华扬闭着眼睛,抿着上下嘴唇诅咒着,“瞧瞧吧,你是什么好东西,不把你关起来,社会还怎么运转得下去!可是,哪儿有正常女人会这么主动?噢,快算了吧,不主动你又要说人家装清高。主动了你又觉得她也是个婊子。” 他一边下楼一边连连感叹道,“你真是恶心呐。你怎么配得上?你怎么可能配得上什么爱情!” 长远而昏黑的珞喻路,偶尔飘出学生浴室的地下蒸汽。所经过的大多是空载的出租车,往张华扬这边鸣笛经过。他们都为半夜路边这个来回踱步、抓耳挠腮的黑影子感到无聊。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什么也没出现。 直到她像短信里说的那样,在一棵大树下停下,张华扬看到那辆银色的车,打着双闪。陈雅绿侧着身,伸着胳膊摇下靠近张华扬的车窗,“你干嘛?上车啊!” 张华扬脸颊通红,生怕陈雅绿觉得自己是想歪了。在凌晨一点十分,他准时坐进了她的车,坐在副驾驶座上。她穿着一件宽松的大码短袖,这辆车与她的气质毫不相干,就像那种从二手车市场最隐秘的拐角捡回来的,被什么犯罪分子糟蹋得不行的老车一样。换挡时车身的颤动,前后簸动的悬架,存在感极强的发动机,纯机械的各式旋钮,包括她对这辆车的精彩注解,都使他油然生喜。 “这是那种开进《唐人街》片场都不会穿帮的车。”陈雅绿轻巧地说。 张华扬笑着抚摸着空调的出风口,里面窜出的风像老太太漏风的牙口一样微弱。谁也不说话。车子开到卓刀泉立交,右拐,上东湖南路。深夜的东湖水声摇曳,宁静深邃,富氧的气流灌进张华扬的鼻孔。吹丢了小伙子的魂魄。她几次从后视镜观察他的脸,他对此毫无察觉。于是她故意踩放油门两三次。车子往前一颤一颤的,却震不开张华扬那副木讷的样子。后轮勉强跟上前轮后,两个人飞翔了起来。张华扬扭过来,看见她单手扶方向盘,戴上了一个眼镜。他简直感觉自己坐在飘往天国的列车上。车子先上沙湖大桥,又入长江隧道,几千万吨的江水之下,陈年的小轿车飙速狂奔,在汉口冒头后才慢下来,在新华路附近拐了几个弯,掉了一次头之后,钻进了家属院的地库。 很快,张华扬像野蛮人入侵一般地出现在陈雅绿体面的客厅里,出现在翠绿、清新、温暖和香气之间,令他惊异不已。他不敢肆意走动;那是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是便宜货,就像陈雅绿从街上捡来的混子。而她,先是消失在卧室里,把门反锁,再出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宽松的衣服,表面毛茸茸的睡衣,给人带来十足的困意。张华扬还在门廊站着,未曾跨上地毯,他怅然若失地望着,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并且忘记了如何拖鞋,忘记了所有类型工作上的糊弄和煎熬,忘却了狗血的臭味,忘却了严佳劈头盖脸的唾沫星子,忘却了前往武汉的路上的壮志豪言。他踩在那双穿了两年的黑运动鞋上,睁着一双无处安放的眼睛,顶着陈雅绿翻鞋柜时候的屁股,“真是好大的屁股,又圆又润”,由于正弯腰,她内裤的边边透过短裤漏出来,电着他的神经。他为自己猥琐的眼睛和直连下体的欲望感到怒气填胸,狠狠地把眼睛从陈雅绿的屁股上挪开。 “找到了!酒店拿回来的,你穿吧!”陈雅绿扔下一双一次性棉拖鞋。张华扬脱了鞋,踩在棉拖鞋上。 两个人盘腿坐在地毯上,与旁边长的很好的小灌木一边高。他们互相盯着彼此的全身,男的眼神越来越放肆,女的眼神越来越幽怨。 “你真不是个好人呐,我看出来了。”陈雅绿说。 张华扬眨着眼睛,低下头,嘴里说,“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得救了。” “我可不认识警察!”陈雅绿说。 “不,”张华扬缓缓地摇着头,死盯着她的眼睛说,“如果你先出现,再把我抓进去,就说明这个世界是虚拟的。这和中了彩票第二天进监狱有什么区别?我从小到大,就没停过这样的事。” 陈雅绿为他的奇思妙想感到匪夷所思,从表情上看,正在复杂地思考着,呼吸也变慢了,给人的感觉是她好像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是不是这样?上天,我是说,如果有上天的话,他如果在把我关起来之前,让你先出现。这是多么变态的想法?”张华扬用那种有理有据的神态推论着,演说着,“这种事,我觉得他做不出来。” “你瞧瞧你那个逍遥法外的样子。”陈雅绿说话时,眼睛里亮晶晶的,有什么热气在摇曳。张华扬也一样,眼里有什么碎片在闪烁。他们才只认识不到四十八小时,就膝盖对膝盖,坐在没打开的电视机前面的地毯上,面对面地,像亲人一样地谈起话了——虽然这在二十一世纪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的脸靠得很近,脸上不可见的小绒毛都伸长了脖子互相打探起来。 “你告诉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陈雅绿说。 “干活。每天六点,去他那报道。”张华扬无所谓地说。 “六点!六点我可起不来,我没法送你。”陈雅绿说,“那快睡吧!你洗澡吧。” “噢!”张华扬眼珠一转,说,“今天刚报道的,外卖加热的这个,要干三天,明天后天,早上九点到就行了。” “那好,三点再睡!” “三点再睡吧。好。”张华扬说,“可是三点前,我们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陈雅绿说着,把张华扬的手抓过来,张华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她握着手腕抬起来,放在她的胸脯上。一股软乎乎的感觉,透过她的棉短袖,覆盖了他的手掌。就像枯枝搭在春池边上,她的热力上竿掇梯,一直爬到他的手臂上,爬到他脖颈的右侧,掀起一阵寻麻疹发动时的那种风暴。她继续朝着自己发力,他很快感受到软软的肉包上面有一个鼓起的圆点。这个圆点带来了触觉中最细致的参差感,因为他知道那是什么,呼吸也随着这种知道,迅速地加快了。陈雅绿一直笑着盯着他看,不知道是出于调侃,还是出于害羞,之后她双手交叉,从腹部开始,抓住两个衣角,往上慢慢地掀开——江汉区当晚两个最美的圆倒影在他的眼膜上,圆心是褐色的孤岛,旁边辐射式地、减弱地铺满了粉色的花瓣,花瓣上有一粒粒白色的凸起,像未抹匀的羊奶乳酪。张华扬咽了一口,闭了一下眼睛,新生的鲜血从肝脏出发,直冲太阳穴,这一瞬间至少有上百句积压的话语来不及播放,都被血柱冲散,血肉模糊之间,张华扬下达终极的指令:“去他妈的,就活这一个晚上!” 陈雅绿似乎喜欢上了张华扬那种恛惶无措的表情,并享受制造惊讶来点燃他的过程,于是她站起来,站到张华扬的右边,她的背后是更宽敞的地毯,不再有茶几的阻隔。她摸了一把张华扬的头发,然后推下自己的裤子,裤子堆在脚上之后,被她蹬着,踢着,甩到了一遍。接着,她往前跨了一步,双腿微微张开,左脚在张华扬右边,右脚在张华扬的左边,张华扬那双腿,僵硬地盘在她胯部的正下方。他的眼睛微微地放大,视距之内,是一片黑荆棘丛生的山谷,里面隐约躺着一条笔直的樱桃小径,一股雨濛濛的水汽氤氲其间,他用耳朵仔细地听着,听见一场山洪爆发前,地石的摩挲声。他仰头看去,顶灯的光辉笼罩着陈雅绿的脸,犹如神女的雕塑,这一切,一会儿使他癫狂,一会儿使他宁静,他的心绪混乱不堪,一双烙铁一样滚烫的手伸向陈雅绿的后背。从他能摸到的最高腰部,一路轮拨手指,带着马蹄的节奏游走、下降,短促地敲击所引发的是一声声叫唤。陈雅绿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嘴巴微微张着。不知不觉,她感觉自己躺在了一双粗糙的大臂上,她被轻而易举地摔倒,浮在空气中,落在地毯上。她感到两双手撑开了她的腿,她感到自己最轻薄、最脆弱的部分,却暴露在身体的最前线。她感到巨大的力量压住了她,是她双脚以艰难的角度反向蹬住空气,脚踝贴在自己的耳边。然后,她全身颤抖着叫了一声,那是因为一团软软的火焰,带着黏腻的浆水包住了她的一部分。平常用来说话、吃饭、叹息、与人争论的吵闹东西,现在一文不名地将她咬住,吞咽着她,一条蛇钻出洞穴,越来越愤怒,缠绕她,搅拌她的神经。她根本不怕它如何发脾气,如何痉挛似地摇摆,她都可以加以抵抗,妥善地抵消它的气焰。她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它忽然进入一种稳固的节奏——就像会舞蹈的人,不可抗拒地迎合着鼓点一样,她也不可抗拒地开始迎合衔尾蛇的节奏,被完全地蛊惑。她本来想逞威风,现在却节节溃败着,她把一股真诚的东西搭了上去,这是一根不可名状的绳索,正在被加热,同时,被扯紧了。在平日里这跟绳索是那样善于隐身,现在却红彤彤地系遍了她的身体,从关元穴,绑到华盖穴,从印堂穴,绑到然谷穴,找不见起点,也爬不出个终点。她痛苦极了,只因这跟绳子越来越烫,越来越紧,她都不敢想它崩断了会酿成什么惨剧。其实她深深地知道,只要节奏稍微乱上一会儿,或者停下一会儿,这跟绳子都会立刻被消灭,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至于如此让人难受!但她心里小侏儒似的恶魔却早已推翻了理性的议会,让她矛盾地渴望着这种节奏千万不要乱,也千万不要停,因为她知道如果停下来,就像往发动机上泼冰水,那才更是杀人! 可是,这条蛇是那么让人放心,又值得依靠,在最关键的数分钟里,它踏实得像一个擅长耕耘的农民,没有那种青年人的大开大合。它沉稳得像一座机械石英钟,纵然那根绳子已经烫得需要吹气而难以入口,它也稳固地摇晃着,发力一致,倾诉着数学严谨的荣光。于是那根对节奏挑剔至极的心绳,逐渐不堪一击,越来越细,从上面落下片片的鳞片,每一片都是神的羽毛,落在凡人身体表面,扎入表皮却不见血,只激起透明的涟漪,涟漪所到之处,毛骨悚立,火烧酥油的声音荡漾在她的全身。那根绳子已被折磨得细如丝线,身受千斤重量,突然!绳子进入了极致的宁静,她重重地用手抓住张华扬的头发,她的世界停止了,肺部也跟着停止了呼吸。又过了足足三个一秒钟,绳子罄然断裂,一切都毁了!一切都完蛋了!她被扔进了什么纯粹由彩虹搭出的通道里,受尽了超高速光束的冲刷,一种比伸懒腰的或者尿尿时的感觉强烈六十亿倍的感觉,灌满了她的躯壳,心里的端庄的众神仪态尽毁,纷纷尖叫着,朝天怒号着,她肉身上的嘴巴恰恰相反,接下来七秒钟里,它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宇宙里所有的物质都被揉碎了,经由那条彩虹通道和她一起漂流其上,恒星被拉长成五颜六四色的线,行星也被雾化成云,所以她的骨头颤抖着,腹部不停地收合,为的是把星星们像产卵一样重新分娩出去,一下,又一下,不遗余力地归还给宇宙。这种负责任的行为足足持续了又一个七秒钟,直到一切都完成,陈雅绿感到热泪沾满了眼眶,坐起来后,她看见张华扬像偷吃西瓜被人发现的动物一样,正胆怯又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她眼眶里的眼泪悉数坠下,滴大如豆,然后一把抱住眼前的男人,像喜怒无常的小女孩,哭一会儿,笑一会,笑一会儿,又彻底张大嘴巴,放纵地抽泣起来。

11 张华扬勤勤恳恳,又在外卖店忙活了两天,但还是接到宋丽抱怨他的电话。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十全十美了,不可能又什么纰漏,另一方面他觉得干完两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宋丽不可能克扣自己什么。但她的意思还是要每天扣十块钱。张华扬说,“什么原因!?” 宋丽在电话里说,“有几个客人投诉,说备注了炒辣一点,你没管没顾。给了几个四星差评。” “四星差评!一共五星,四星就是差评?” “你自己点开看看,看看我们店,百分之九十九的五星,你就来了三天,降到百分之九十八了。你真能耐!” “都不炒,怎么炒辣一点?”张华扬语气激动,捏紧了电话说。 “加热之前挤辣椒油啊!” “我压根不知道有辣椒油。”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心想你不可能没发现,没想到你还真就不知道。打一鞭子走一步的主儿。”宋丽说,“别人用辣椒油你没看见过?三天里一次都没看见过?” “我看见了,我还以为是有些菜需要加些料!” “你以为,你以为,年轻人张口闭口就是你以为。你都以为了,我还怎么说你?” “那你扣钱吧!”张华扬吼叫着。店里两个他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伙子回头瞪他,他也提着电话恶狠狠地看他们。 “你喊什么喊。象征性地扣你十块钱好了,毕竟我们店主打的就是评分高,质量好。”宋丽的语气波澜不惊,她继续说,“你提前下班吧,反正扣了钱,你也不想好好干。找王爽拿钱。”张华扬一听到拿钱,立马就把电话挂了,然后问刚才把电话给他的人说,“你叫王爽?” 那人用大拇指拐向旁边的伙计,张华扬随之把眼光挪过去,说,“老板娘让你给钱。” “多少?”那个伙计问。 “每天扣十块钱。第一天算一半,一共……”张华扬在心里算了一会儿说,“一共二百七十五。” 那个伙计轻蔑地笑了一下,掏出钱包,数出二百七十五块钱,有零有整,支开胳膊,冲着张华扬。张华扬拿过钱,感到门框方向天光盛烈,有种刑满释放的感觉。他刚抬腿往门口走了一步,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左一拐,站在那摞花生米的前面。因为就在零点五秒的时间里,他就把接下来会干的一切都确定了。当时,他无比确信,人活在冲动里,人活在接二连三的反应里。不是对策,不是计划,而是反应。两个伙计疑惑地看着他,但没说什么,这两天,他已经听出来,他俩的话题始终围着谁操过谁、谁好不好操,以及最近大火的什么游戏这几个话题展开。俄顷,他们又自如地聊了起来。这让张华扬激动不已,狂喜的感觉使他咬了咬下嘴唇后面的肉。 等了没一会儿,他快步冲向出单机,殷勤地抢下单子,到冰柜挑出“土豆牛腩”,把那瓶他还没用过一次的辣椒长鼻瓶握在手里,往冻菜上里挤了六次,他心里默默想着,“辣死你”,“辣死,辣死”。红辣油冒着呛鼻的工业品气味,直冲他的鼻腔,呛得他泪腺发紧,连忙搅拌了两下,把塑料碗放进了微波炉,双手交叉地,提着袋子等在一旁。在开门之前,他就准备好了盖子,一把盖在冒热气的碗上,免得辣气冲天,让人发现。他依次往袋子里扔入花生米、未加热的太阳蛋、泡菜和海蜇丝,“全给你,全给你!”张华扬心里气呼呼地,把单子钉在袋子上,大步出门,一把扔进框里。然后走回去,捏着辣椒瓶波澜不惊地等着下一张单子。 外卖框子一半在阴影下,一半在阳光下。不消十秒,张华扬开始止不住地扭头看向自己愤怒的作品:那袋味觉炸弹——同样被明与暗的分割线切开,一线之隔间,阴影是那么深邃,阳光又是那么地热烈,炽气在空气中烧出阵阵波浪,身旁的冰柜却传来阵阵的寒凉,这一切都使他头昏脑胀。“又在这里心软什么?矫情的东西!这种店,不把人当人看,它却有四点九的平均分!”他故意不看那个包装袋,脖颈却像被人控制了一样,止不住地往过扭头。他看上去像是那种在排队等厕所的,近乎崩溃的,备受折磨的一个人,一面被煎,一边被冰冻,他的嘴角也因此不可察觉地抽搐着。外卖员骑车赶到门口的时候,张华扬像一条护食的狗一样,飞扑过去,按住外卖员的手。当他发现外卖员拿的不是那份时,他又抱歉地把手放开。外卖员惊愕地撇了他一眼,嫌弃地查看了自己的手,之后拎着另一袋餐慌张逃窜而去。张华扬又一步跨回屋内,他心急如焚,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让他感到渴望,渴望一个真主能够迅速降临,给他把一些事情讲清楚、说明白,最主要的一个疑问是:“一颗该死的良心,让人左也不安,右也不安的东西,究竟是干嘛用的?” 张华扬吸了吸鼻子,他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种“蔫坏”,“所以你只会干这种事,偷偷杀狗,偷偷加辣椒,还要偷偷摸摸感干多少蠢事。”突然,他的思考连接了嘴巴,念出声音,“蔫坏比流氓还低一等。”这回他思路清晰地、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把那包装袋拎起来,一把扔进翻盖大垃圾桶里,桶盖被他扔得转了三圈,给他钱的那个问道,“你吃药了!干嘛呢?” “餐做错了,我来赔。”张华扬掏出一张五十块钱放在桌上,又翻着垃圾桶把单子撕下来,洗手,然后重新走到冰柜,把全过程来了一遍,做好以后,重新放进框里,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数了数自己剩下的钱,默默地说,“哎!身体不停的干活儿,才换来的钱,却被自以为是的头脑肆意挥霍掉。头脑只占身体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凭什么这样浪费掉?还有上次,那三百块钱,来之不易,却在那里赌钱,一把就输光!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他站在巷口往回望了一阵,还是堆在一起的垃圾桶,挤不开的电瓶车,口哨形状的鼓风机和巨大的出风口。这条街道,直接与光谷广场附近的人们的肠道相连。它不停地生产包装精美的手提袋和餐盒,不停地释放热量,街上折射着密集的微波炉的电磁波,一切都在被加热,一餐一餐人民的饱腹的幸福,都由一条一条这样的后巷来解决。六点一刻多,他肚子不感到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从后巷绕到正街,正街上的餐饮业也提不起他的兴趣,细想起来,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他的肌肉在低血糖环境下加速溶解,以补足身体的亏空。这是因为只要看见一碗香喷喷的东西,他的脑子都要闪过几根粗手指——那是讲着黄色笑话的店员把冷冻食品在塑料碗里捣碎的手指,是把汤料抹在围裙上的手指,是拼命地在手机屏幕上翻阅视频的手指。 张华扬拎着自己的餐食——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馒头和一根黄瓜——回到家里的时候,听见三个室友正在客厅聚会,笑闹非常,他在门口犹豫了一阵,听见隔壁那个痛苦的灵魂一改常态,正在兴奋地歌颂着国歌的第一句,一直循环。歌声被他故意地拉长,并唱得相当庄重。张华扬咬着牙,把楼梯间的电箱打开,把馒头和黄瓜暂存在那,然后他插钥匙开门,看见桌子上摆着两盆小龙虾,三碗重庆小面,还有一盘凉拌黄瓜,林宇杰他们正围坐在客厅的餐桌上,他的面前还有两瓶啤酒。他热情地招呼道,“华扬!大忙人,回来了!”张华扬笑着回应了一声,然后朝卫生间走去。身后林宇杰又说道,“洗把脸来吃点儿吧!” “不了,你们吃吧。”张华扬点着头,客气地笑着说。 “嗷哟!来吧,客气什么,你跟我们大家都没聊过天!”林宇杰跟到洗手间来,看着张华扬开水,关水,搓手、洗脸。张华扬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被林宇杰拉扯着一路小跑,一屁股被他按得坐在饭桌上。林宇杰从厨房找来一双碗筷,放在张华扬面前,让他多吃点。张华扬在面前的汤汁里闻见了特别熟悉的味道——在外卖店干了两天,他对这味道的识别力,就连警犬也难出其右。 梅雪用第三人称问着说,“他见没见过胡小洁?” “噢!天啊,没见过!”林宇杰兴奋地指着那个不带眼镜的女孩说,“华扬,这位是胡小洁,我们学校金融学院的。” 张华扬点着头说,“之前见过的。我生病那次。” “哦,是见过。你俩没说过话!你瞧瞧,这叫什么事,四个室友,住了一个月了,还有没说过话的!” “咱们这个年代,一个屋檐下不说话很正常,要不是你善于组织大家,我估计咱们谁也不理谁!”梅雪面带赞扬地兴奋地说,说话间抱住了林宇杰的胳膊。林宇杰一边往张华扬碗里拨小面,一边笑憨憨地对张华扬解释道,“我和梅雪,我们俩在一起了。”梅雪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娇羞地把手从林宇杰身上放下来,又暧昧地嘟囔着“我吃不完”,把自己的小面拨给林宇杰。 “吃点儿!吃点儿!”林宇杰催促着张华扬。张华扬拿起筷子,往自己口里拨了一口小面,一种味道深刻地刺激了他的喉管,再加上脑子里那些限制级的画面闪屏似的爆发,他差点就吐在那儿了。于是他连忙拿过林宇杰面前的啤酒,抬起脖子,混着面灌了几口酒。 “好啊!深藏不漏,来,喝!冰箱里多的是,我都塞满了!” “我喝不了太多。”张华扬说。 “你就装吧!我看你不一般。”林宇杰又拿来三瓶酒。“来!一人两瓶。” 酒喝了一阵,张华扬乘着醉意,猛塞了自己几口面,骗过了脑子里呕吐的阀门。他听了半天他们聊学校里的事儿,但更像是林宇杰和梅雪的打情骂俏,他自己观察着在一旁跟着傻笑的胡小洁,她看上去笨拙、老实且天真无邪。到最后,话题竟然转到了张华扬身上,“华扬,你跟大家说说话呀!你们专业以后就业怎么样?” “相当好。”张华扬还是乘着醉意,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懂,但丝毫不令色大放厥词。 “哦?我一直不了解,学化学毕业是干什么去?” 张华扬对这问题早有准备,事实上,他们聊天的时候,他就早已经把待会儿林宇杰可能提出的问题,可能让自己难堪的话题都想了个遍,果然,他没有突破他准备的范畴。于是他近乎是脱口而出地,大言不惭地说:“没那么着急,先考研究生,再考博士。” “厉害!厉害!恭喜你找到了你的’主线’!”林宇杰一边举杯,一边向另外两个女生做着前情提要,“你俩不知道,上次,华扬不是成天郁郁寡欢吗?后来我问了他才说,是因为开学第一课,两百人的大教室,人导师问大家人生的主线是什么,挑他来回答,他给人回了一个’没有目标,没有主线’!哈!被老师狠狠训了一顿。” “我的老天!你就算编也要当场编一个呀!”梅雪说道。 “现在找到了。”张华扬喝得半醉,笑着说。 “没错,那你和我一样了,反正现在本科一点不值钱,博士先放到一边,反正,至少,不考研,那基本上也别读了。读出来也毫无意义。” “确实,”梅雪怅然若失地说,“可是,考完研,再读完博,出来之后干什么去呢?” “这种问题就属于是想远了。本硕加个博,十年后的事儿了,先把这十年过好吧!”林宇杰举着杯子说,“她俩喝不了,来,咱俩喝。” 张华扬继续和林宇杰碰了一杯,这一杯之后,林宇杰气宇轩昂地站起来,“我们导师说,”,他学着老师讲话的模样说,“‘我们不要求你为中华崛起而读书,那个境界不是谁都能达得到的。你就为了你自己读书!本科,好好地积累,准备,四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之后,大三就可以开始准备,好好地考研,你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了,中华她自然而然就崛起了!能不崛起吗?’我觉得他这个说的有道理。志向可以有,但别想着当什么伟人。”张华扬的眼神突然变得迷离,盯着地板上一个无意义的点,陷入了偏执。这是因为他心里总想着胃里的小面,想象他们在胃里为胃酸分解成一团黄浆糊的模样,进一步的,想象那些面条被装进外卖盒之前的样子。突然,他腰身一甩,一股能量从下向上甩弯了脊柱,他一手扶着桌子,一边努力地弯腰下去,啤酒和面条的碎片喷射而出。 “哎呀!你这是怎么回事呀?!”梅雪大声的尖叫着,和胡小洁一起,剁着小碎步,大退步,躲避着张华扬喷射如柱的污液。胡小洁把一个新换了袋子的垃圾桶忐忑地踢向张华扬,梅雪说道,“就是呀!你往垃圾桶里吐呀!” 张华扬脑门上青筋暴戾地抖动着,撑着桌子起来,朝后面说,“你们别动,我来收拾。”林宇杰一边说着,“哎!你喝酒确实不行!你怎么说吐就吐了!”一边到卫生间拿来拖把,张华扬趴在地板上用纸巾擦了好一阵,又拖地,把垃圾袋封上口,挂在门把手上,又折回来,摇摇晃晃地用洗洁精和水把地拖了两遍,期间,大家没和他说话,但都对他的细心感到满意,所以才又靠近他,关切地问他舒服不舒服。张华扬吐得有些耳鸣,顾不上回答,到门口拎着垃圾袋下楼去了。 回来以后,客厅的灯也关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在小区里坐了一会儿,上楼之后,坐在楼梯间,从电箱里掏出那袋馒头,就着黄瓜吃了一阵。碱水发酵的馒头,特有的一点点酸味在口腔里溶解出阵阵的愉悦,黄瓜更是,黄瓜自己的黄瓜味,带着一点点甘宁的涩,一点点果糖的甜,给他无限的踏实。他怀疑自己以后只能吃下这类东西。与此同时,就在他咀嚼的时候,隔壁又响起痛苦的呻吟声,渐强渐久。他无比确认,如果有地狱,人下地狱就会发出那样的嚎叫。他开始想象一个大头儿子躺在床上,极端地扭曲着脖颈的样子,而他的父母呢?他的父母听这样的叫声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早就习以为常了。这种使外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收音机里传来的什么战争电台的杂音,他们甚至能在这种叫声的笼罩下睡着。“人可以长期容忍小痛苦吗?只要痛苦不是一击致命的,人就可以容得下它。温水煮青蛙,难道真的在人的身上应验吗?”张华扬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前一秒钟暗下决心早睡早起,按时赶往紫菘花苑。这个想法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带着强烈的被驯化了的意味。“我是做短工的命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我总能硬着头皮应付自如呢?” 并且,他犹然想起那个惊心的夜晚的紧张和负罪感,和此时此刻仅剩下的一点点担忧,完全不是一个浓度的东西。“如果继续这样一天天下去,一直也没有被发现,是不是很快就会认为自己压根没有做过?”以此类推,他开始萌生一个理论,那就是:心灵总是能够自发地调节自身达到一个稳态。“一个每天在屋里尖叫的大头儿子都能被容忍,何况是这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呢?”紧接而来的两个推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就是“一,没有人能一直快乐。二,没有人能一直痛苦。”归根结底,他想到,“人类的心灵根本不是什么高尚的东西,它虽然擅长作出反应,但更擅长的是麻木不仁。”

12 “我的老天爷呀!”严佳在队伍的尽头看见了早晨六点半的张华扬,“来来!上前面儿来!” “你看,严佳也像没死过狗的人一样,皮实了,笑逐颜开了。”张华扬心里带着一点窃喜地想着,一边在队伍的注目下走到严佳身边。 “不容易!”严佳捏着他细瘦的胳膊,上下的推搡、打量。“真他妈在早晨六点半把你给等来了!来,让我给你找个肥差。”严佳翻动着手机,不抬头地问他,“军训教官干不干?让你爽一把?” “军训教官?”张华扬诧异地问道。 “咋了,脑袋又短路了?又听不懂人话啦?” “我没干过。”张华扬问,“我也能当教官?” “哎呀,这一天二百二的活,我是真不想给你。你个肉头到时候肯定通不过培训,去了也白去。”严佳挤眉弄眼地嘀咕着,“怎么办呢?你这家伙又来这么早,不奖励你说不过去呀。” 过了一会儿,严佳自言自语地说,“算了,大不了给你轰回来。来,到这个学校报道,打这个电话,”他一边写条子,一边说,“去了先训你们,完了你们训学生。” 张华扬捏着纸条,往外走,路过楼梯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刚把头扭回正位他就后悔了,在自己心里猛捅了自己几刀,“你简直愚蠢得人神共愤!非要贱这么一下?”他一路上开始担心,想象严佳的视角,看着自己好端端地走在走廊里,突然看向二楼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二楼和你有什么关系!不看这一眼会死?”张华扬懊恼地流着汗。坐在公交车上,神思始终不能从这件事上挪开。“贱,贱,又开始祈求人家不会多想了。谁也不是傻瓜!心灵真的擅长作出反应,即便再麻木不仁,但还有人类基本的智商撑着一切!你不如祈求队伍上的人,把你挡住了吧,祈求下一个找工作的人心急火燎吧。” 张华扬于早晨九点下车,抬眼环视,站在藏龙岛附近的一所三本院校门口。很快,他找到了军训临时搭起的工作帐篷,在里面领了一套军旅套装。然后顶着酷暑,接受了一早晨的训练,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半。很快他就把情况摸清楚了——这归功于他擅长偷听的耳朵,和那颗老鼠似的敏感的心——武汉学校太多,每天新生军训,正儿八经的军官应接不暇,只能从社会上找一些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人,来训练学生。实话实说,他被分配的工作一点儿也不困难,就是不停地发号施令而已,更直白地说,就是装装样子罢了。 “稍息,立正,向左——转,向右——转,正步准备,齐步——走!”正牌军官把帽子摘下来,迈步走向午饭之前,对他们说,“除了这些,不要让我听见你们搞发明!发明一句,扣一百,发明两句,一天白干!听到了吗?” “听到了!”张华扬一行人齐声高呵道。 “这些都是大学生,人高中都军训过,不用你们教!特别不服气的,拉出来罚站。生病的,看着装的,不用理。看着快不行了的,就让他找辅导员!你们没资格给人请假!听到了吗?” “听到了!”大家再次热情地响应着。 “好了,吃吧!”假教官们的真教官慷慨地指了指远处的课桌,上面的框子里装满了盒饭。假教官一行约莫十二个人,略带腼腆地走向课桌,互谦互让地分起盒饭来。与此同时,张华扬朝帐篷外边走去,一直到校门口之外,他嗅觉敏锐地发觉了家属院小巷里的菜店,买了一个西红柿,两根绿螺丝椒,两张白饼,大口撕扯起来。 下午又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培训,六点就散了,军装一套套放在大家手里。张华扬于傍晚七点半,乘地铁到陈雅绿的家里,打扮成一个军人的样子,对镜敬礼,陈雅绿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接下来他们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张华扬很久没回到光谷星座,他开始往返汉口和武昌,按时上工,教官做了七天,收到两张学生的贺卡。又去做了快递分拣,两天,保安,四天,酒店服务生,一天。又跑去擦了荣耀号的甲板,然后是热外卖,擦玻璃,到音乐节装舞台,顺便当音乐节保安,然后再把舞台卸了。这张脸安在一套套制服里面,像一位武汉全才。每天,他为陈雅绿带来武昌城里七七八八的新消息,和一切使他特别留意的小故事。他们还开着那辆烂兮兮的车,走遍了武汉所有长满植物的地方,每一座跨江的桥。 一个夜晚,张华扬背对着陈雅绿,几乎睡着。她利用长长的指甲,开始给张华扬挠背。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手指并不发力,只是轻轻划过他的脊梁。她说“张华扬,你有腰窝”,她说,“你背上光滑得像一个女人,屁股蛋圆滚滚的,是生儿子的好材料。”张华扬在床上闭着眼睛咯咯大笑,他一滴酒也没喝,却全然地迷醉了。他感到她的手带着微微地温度,指甲划动时带来微微的痛快。他刚开始有些害怕她手酸,却更害怕她停下。可是她是那么富有耐心,不厌其烦,不知疲倦地长久游走在他的背上,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寸尚未被宠幸的背部皮肤,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一阵阵酥麻的欢欣,荡漾在他感官的边界。当下他就认为就算明天被抓走,也可以接受,哪怕是这一觉睡去,再也醒不来,也可以接受。现在现在立马就死掉,也可以接受。 ——这些回忆后来几乎是在半个秒钟里被重播了一遍的。车轮下的半个秒钟,被无限地拉长了,足以塞得下所有东西。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张华扬在小区里等待陈雅绿回家,一开始他吊儿郎当地坐在石阶上,但两只苍蝇不厌其烦地降落在他的腿上,于是他晃荡到地库附近,蹲在那,看见地库入口有一个闪烁的光点,之后他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珠,他低下去的腰却一落不起,那是因为一辆私家车从背后拐弯上坡,从张华扬的左脚跟开始,轮子配合地面,吃上了劲,咬住他,碾过他。 他先是感觉脚背和小腿骨被压得贴在一起了,然后是大腿骨,骨裂的脆劲儿穿透全身,震动着其他关节,那是一种动弹不得,任由宰割的绝望感。他发不上力,无法抵抗地被压倒,完全趴下后,他用两个手在地上刨着,让自己的身子往右边偏去。他的眼睛亲眼看着前车轮贴着左边耳朵,带着风冲出去,刚刚感到身体松弛,重压挪走,他却发现再也无法操纵左腿,只能动右腿,紧接而来的是二次的碾压,刚才断了的骨头,在这回的碾压中变成一片片从里到外的,带毛刺的骨刀,充分地从里面扎向自己的肉。突然,一阵刹车声划破了地库通道的宁静,两团红光从屁股后面亮起,整个车的后轮,正正压在张华扬的左半边屁股上,他喊不出声,痛觉清算着他,裆部的剧痛使他接近昏厥。就是这种时候,大脑卖力地播放着所有回忆的画面。 这些画面无比真实,与梦一样使人沉浸,以至于张华扬后来一直都认为,每个人都活在一场剧烈的车祸中,所有的人间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漫长且不可察觉的猛击前的安慰剂。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迎接锤向脑后的巨锤,为了补偿这一锤带来的苦楚,上天不得不安排几十年的主观能动性供人取乐。只不过,在大梦之外,他听见了一阵开关车门的声音。他把下巴磕扬起来,砸在石灰地上,死死往他能看的地方看。他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惊恐地绕车一周,从车头方向看了自己一眼,尖叫着弃车而去,向地库深处跑去。高跟鞋啪啦作响了一阵,他多么想留住她,让她把车再往前开上一米,哪怕半米,让船一样重的车轮从自己腿上下去,可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血涌上了他的喉咙,温热,又咸又苦,和牙龈上的血一起喷涌而出。他的指甲被抓地时的力道挤得劈成了两半,一声声微微的“哼”的声音,和那具颤抖的身体一样虚弱不堪。 两个手电筒摇晃着赶来,张华扬的眼皮被扒开,强光直射之下,他的瞳孔微微地放大,就像一滴黑墨滴在宣纸上。

第三章

1 药水顺着伤口上的毛细血管,经由血液循环,一直来到张华扬的鼻孔。他所梦见的场景里,四处充斥着药水的气味。

(完)

“干嘛!小子,咱俩就那点事儿,还有什么大事可说?” “我想找个坐班的工作。不想每天先来这儿报道。”张华扬说。 “我的乖乖,我的乖乖!一天啊!才一天啊!你就受不了了?”严佳流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大幅度地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完全不行!你知道有几个人能一天赚一百五?你也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啊。” “我只收到一百二。”张华扬说。 “哦!”严佳掏出手机,顺手点了一支烟,“剩下的我转你嘛!我不扣你的费用嘛!你说,有几个人能一天赚一百五?你还坐班呢,你什么学历?我到哪儿能给你找坐班的呀!” “那您还是按欠条给我吧。我要交房……” 严佳严正地打断张华扬,“你搞清楚!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俩说都说好了!你这样反悔怎么能行?” 张华扬心里知道正在经历什么,甚至也猜得到自己即将经历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甚至也没设想过,一个经受凌迟的人心里会想什么:事实上,一个明知道刀子会一刀一刀割过来的人,只要痛苦不能使他昏厥,他会在漫长的行刑过程中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并仔细观察每一刀带给身体的变化与反应,从中找到确定性,甚至,趣味性。现在,张华扬只想提出一些对严佳来说一定啼笑皆非的要求,既然那个念头和那个选择已经是层层加码、锤音已定的了,那现在再受多少的侮辱,他都能从侮辱中找出乐子来。其实,他根本就是在侮辱中汲取能量。 从严佳的视角看来,张华扬竟然不要脸地笑了一下,说,“大专学历,为什么不能坐班上?市面上的工作,有什么难度?不会的我可以学。” 严佳说,“你猜我听过多少人像你这么说?告诉你,不是十个,不是一百个,最少有三千个!换位思考吧,小伙子,如果你是老板,在一个满大街都是大学生的时代,凭什么要一个大专生啊?你可以学,你可以学……你可以学为什么考不上大学?咱们就说这个道理,没有别的意思。” 张华扬谄笑着缓缓点头,这种认可的表情引得那位地产销售模样的朋友也忍不住加入进来,“哎!现在连地铁里搞安检盯屏幕的都是名校毕业!” “可不是吗!”严佳说,“你能干嘛?干销售,干销售不需要学历,我看你不行,你不是那种能早晨起来喊’行行行,一定行!’的主。船上人说你三句话崩不出个屁来,擦玻璃十分钟擦一面,嘴里面还念念叨叨的,神神忽忽的,弄得他们都不敢使唤你!” “他是你什么?亲戚呀?”穿西装的朋友扶着狗的脊梁,一边捋,一边抬眼问严佳。 严佳转身进去拧开他的保温杯,走出来时喝了一大口,拧上盖儿说,“什么亲戚,赤壁来的,我欠他爹一个人情!现在在我这儿免费拿活儿做呢!做了一天就受不了了,要到光谷上班了。” “要不然进厂吧!进不进?” “可千万不敢进厂,进厂还不如零活儿做做!挺好的!小伙子。”穿西装的朋友说。 “进不进?”严佳追问张华扬。 “什么叫进厂?”张华扬说。 “电子厂没听说过?打螺丝去呀。化工厂质检员?玩试管儿也行。或者到柠檬酸厂,给人铲铲废料池子去!那个工资高,一个月七千,还包吃包住,女工也多得很,你这种长相,基本上,任你玩儿吧。就是要吸点儿蒸馏酸气。” “我不去,我就想上光谷那些楼里上班。我就当个白领,就挺好的。”张华扬指着身旁的墙说话,希望手指能够产生射线,穿透墙壁,让对方理解高新技术区高楼大厦的长相。他说话时的表情非常怪异,绝望、无助、自信、滑稽、痛苦、享受、孤独、敏感,种种差异巨大的情愫强行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张力极大、随时要裂开、爆开的表情,被他强制地泵入他年轻的颧骨中。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球明显湿润了一些,但这点不够称之为泪水的东西,难以令人察觉。 听到这句话,严佳皱着眉头,狠狠看了一会儿张华扬。浑身的味道,还有燃烧中的烟雾,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向上飘动,急剧地混合。这个矮了张华扬一头的男人,看上去是突然感觉没有意思了,甚至也隐约感到面前的小伙子在调侃自己。他突然兴致全无,大发脾气,说,“你快滚一边儿去吧!明天早晨六点半见!光谷除了盖楼的时候需要你这号人,其他时间哪儿还要你!还坐下来上班呢!还白领呢?”

后记

主要人物 (按出场顺序)

张华扬:辍学的大专生,来武汉谋求生计 张守言:张华扬父亲,杀人犯 黄芝佳:张华扬前妻 严佳:紫菘花苑兼职工、小时工包工头 孙越伍(伍哥):外卖员酒馆管理员,从事武汉“绿局”生意 林宇杰:张华扬男室友,大学生 陈雅绿:伍哥的朋友,张华扬的女友 梅雪:张华扬的女室友,大学生 张莉:醉驾撞伤张华扬的家庭主妇 赵茯苓:张莉的丈夫 赵子顺:张莉儿子 赵一一:张莉女儿 余树林:房产中介,严佳的朋友 张雪岩:房产中介,严佳的朋友 孟倩:严佳未婚妻